他要留在陈钱山。

1：火油箱：妓女

7

天刚放晴，漫潮还非常大，高高低低小山包似的一个一个不断涌来。就在小山包丛中一只小船起起伏伏的颠簸着，像一片枯黄的叶子在水面上打漂。

船上一个精壮后生赤着膊，光着腿，浑身上下只有一条补钉连补钉的厚重烤布短裤。他使劲摇着橹，橹柱的摩擦声在他听来如同一首曲调优美的渔歌小调，咕咯咕咯船上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一声不响地坐在舱板上，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尾追戏耍的海鸥。

海面上没有其它的船，一座荒礁终于被他们追上了，荒礁上一条五彩缤纷的蛇悄悄探出头来看船上的老少，但很快吱溜一下缩了回去。涨水十分的湍急，在礁门口哗哗地推涌着，小船划一划退一退，再划一划再退一退，始终划不过去。老者站起来，枯瘦的身子晃了晃，站稳了小心走过来，对后生说：“扯蓬，东北涨水太激了。”

后生点点头，手忙脚乱地和老者一起扯起了棕红色的蓬帆。蓬借风势，风助蓬帆，小船开始欢快地向远处隐隐绰绰的岛屿驶去。

这时，老者咳嗽一声，问站在船头的后生：“小根，寻生意不去陈钱山，反去泗元山，这是为啥？”

站在船头的正是小根，他不自然地掠过一丝苦笑：“已经说妥了。”

老者还是不解，摇头叹息，自语般地说：“咳，陈钱山是个热闹地方，花花世界，泗元山算啥？我年青时候……”

小根连忙打断老者的回忆：“你年青时候到陈钱山给老板管船，好上了老板娘，被老板一棍子打出来。”

老者的脸一下红了，他不但没对小根的话生气，反而有点喜不自禁：“哪里是打出来的，分明是老板求我离开的，还给过我一石米，这石米让我全家老小过了一个好年，光年糕就做了一酒坛。”

小根掩住笑道：“那你为啥再也不去陈钱山了？”

老者板下脸来，分明有点气了：“难道我怕了，小后生说话没遮没拦，一点也不懂规矩。”

小根笑了笑，不说了。老者也不说了。

沉默。

泗元山的轮廓渐渐大起来，远远看去，真有四个元宝立在上面，像是某位神仙遗落下的。

老者想了好一会还是赶紧分辨道：“我不去陈钱山不是怕他老板，是怕老板娘又来勾搭我，哄我的铜钿。”

小根没有答话，只牵牵嘴角笑笑。

老者扯开嗓门唱了起来：

一更月东升，

小船人叹苦经，

九岁落洋摇小船，

摇到五十零。

一无妻房，

二无家当，

两块舱板当眠床，

风吹浪打无遮拦，

可怜摇船郎，

阿姐嗳

老者浑厚略带嘶哑的歌声在天地间震颤，特别是最后“嗳”的花腔在呼呼作响的风声中显得愈加凄凉悲苦。

二更月儿高，

小船人多苦恼，

船上没有太平锚，

船靠桁缉抛。

六月发风，

腊月打暴，

船儿浪里漂，

性命荡在裤带腰，

吓得魂出窍，

阿姐嗳

小根慢慢在船头蹲下来，侧着耳朵听这悲苦的歌声。

老者继续唱：

三更月正中，

小船人怒冲冲，

渔行老板鸡肚肠，

吆五喝六耍威风。

初一做寿，

月半办酒，

日日把客送，

三江礁口船触洞，

差点把命送，

阿姐嗳

这一声“嗳”老者停了很长时间，细细地在空中打旋转。

四更月偏西，

小船人出眼泪，

长年蹲在小船里，

哪有工夫去看戏。

忙在船里，

病在舱里，

没人关心伊，

两脚一伸见皇天，

想想真可怜，

阿姐嗳

唱到这里，老者的眼圈忽然红了，潮湿的水晶开始浮上来，他想想自己的身世就伤悲，摇了一世船，除了一屁股债，还能有啥呢。

小根也摇摇头，似乎也不想听这悲苦的小调，轻轻说：“别唱了，唱的我心里难受。”

老者笑了笑，说：“小调终归是小调，解解闷的，你真要去摇小船，比小调里唱的还要苦一千一万呢。好了，这第五更我不唱了，等你生意做好了，衣锦还乡，我再来接你，我再唱给你听。喏，泗元山要到了，我落蓬，你过来再摇几橹，岙门就进了。”然后又用唱歌般的声音拉长嗓子喊：“摇进岙门，吃老酒去”

栖息在船尾的两只白肚皮海鸥被惊扰得忽地飞起来，又忽地落下去，在空中划着一道一道弧线。

泗元山是一个含苞待放的姑娘，总是安安静静，羞羞答答，总是轻启朱唇，欲言又止。

小根背上包袱，走在泥土路上，一路打听一路向狭窄的街拱深处走去。

那里有几栋红砖青瓦大院，有很高大的围墙，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石狮子的脖子套着一根锁链，系着一只全身黑毛的大狗，大狗吐着猩红的舌头，呵着一缕一缕热气，竖着耳朵警惕着周围。

小根走近时，黑大狗立刻站了起来，喉咙底发出呜呜的低吼。

狗的低吼招来一个背匣子枪的汉子，上下打量着小根，皱皱眉头问：“来交税的？”

小根站直了身子，“不，不是，我是来入伙的。”

“入伙的？”那人又看看小根，眉头又皱起老高，说，“你等着，我去问问队长。”

小根在门口远远的跟黑大狗对峙着，很长时间双方都不曾有一丝动静。一间房里传出木鱼声，另一间房里传出哗啦啦洗牌声，里面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粗犷的笑声。

这红砖青瓦大院似乎把小根忘掉了好久没有动静。这里不收我咋办？难道真的让我空着双手回家去守着冤死娘子的草坟，她一定会责怪我无能，算不得男子汉的。小根咬住嘴唇，似乎要把嘴唇狠狠地咬破。不，我决不回去。他想上去拍门，一犹豫又缩回了手。再等等吧，要是此处不留人，我就走得远远的，我不相信偌大的天地会没处留我。

正胡思乱想着，背枪的汉子出来了，对小根勾勾手指：“今天队长手气好，兴许会好好收你的，进来吧。”

小根绕过大黑狗，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红砖青瓦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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