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六指头被一个恶梦惊醒。梦境里是什么他已无法复原,迷糊中只是感到里面有很多人在相互撕打,打得血红一片,到处是飞舞的红色碎片。
从梦中本来六指头的胸口发闷,右眼皮发跳,感觉非常的不好。他想起当地有句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莫非要发生点什么?六指头信这个。他马上叫人请来了算命先生,一个是瞎非瞎浑身全是赘肉的老头。六指头也信这个老头,要不是这个老头的神算在去年的灾祸中他会落得怎样的命运还不好说。那次他逃过了一劫,之后这老头便成了小木楼的座上宾。
算命先生像模像样的摆弄一阵后,叹了口气说:“大队长的命理又要遇大劫了”。看到六指头的一脸谔然,又慢条斯理地说,“要不你这几天就别出门了,呆在小木楼吧。”
六指头赶紧问:“要呆几天啊?”
老头又掐指算了起来,说:“从卦相上看至少要七七四十九天。”
送走算命先生,六指头的汗一下子渗了出来。他立马叫来蟹钳如此这般一说,让蟹钳赶紧出个主意。在小木楼里除了亲弟弟他似乎再也找不出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人了。他感觉周围全是算计他的枪口。
蟹钳想了想,说:“就依先生的吧,你就在小木楼呆着,我多派几个侍卫,今天开始我也搬到隔壁,把你吃的用的都严加盘查,绝不让一只苍蝇飞进来,一切有我照应着,你就放心住五十天吧。”
六指头点点头,五十天未免太长了一点。他简直不敢想象呆在小木楼里像聋子瞎子一样对外面失去了控制。于是对蟹钳说:“我住着怕不放心外面呀。这事还得瞒着大家,千万别让外面的人特别是那些人晓得。”六指头明白那些人是什么人蟹钳一清二楚。他接着说,“你得替我多留几个心,不管大事小事都要向我说。”
蟹钳不停地点头,然后问:“这五十天总得要做点事吧,你看……”
“就让烂光头陪我下棋吧。”
于是光头良财每天晚上应召过来,就着明亮的美孚灯与六指头棋枰鏖战。
六指头从不多说一句话,从他口中吐出的只是“将”、“吃”和“重来”。光头良财想说点什么,也被他堵了回去。这令光头良财回去后寝食不安,楚可汉界的几番拼争并没得到六指头更深的赏识和信任,虽然他手下留情,一让再让,在即将形成杀局时故意网开一面,使六指头死里逃生,但六指头只是笑笑,并无更多的话语,他实在猜不透六指头究竟在想什么,也不明白六指头为什么要躲在小木楼里连门槛都不肯迈出去。
每次下完棋回去,他总是睁着乌洞洞的眼睛,把六指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反复过过电影,企图从中找出一点啥来,可啥也没有找出。
同屋乌脚骨不常洗的臭脚散发出不忍卒闻的臭气,无孔不入地直扑光头良财脑门。光头良财感到恶心:“火油箱养的,让老子和你混在一块过日子,呸,等老子住进了小木楼,非把你的这双脚斩断不可。”
可怎样才能住进小木楼呢?这些日子经过起起伏伏后命运似乎特别暗淡,落得和乌脚骨一样的当当小听差。六指头曾经向刘利云讨要他去理理财的话难道是一句戏言?半夜里六指头独自闯进他的住房要他来小木楼做事难道是一个幻觉?他像一个钓鱼的高手耐着性子等待着大鱼上钩,但忍啊忍吧,忍的时间够长了,大鱼始终没有出现,他实在忍不下去了。他一定要主动出击,一定要改变眼前这个局面。
忽然,他的眼前活生生跳出孙麻皮粗蛮强横的面孔来,这张面孔在光头良财面前定格了,久久没有退去。就是这个孙麻皮让他决定留了下来,现在何不利用孙麻皮来做些文章。想到这里他的头脑突然敞亮了,如同看见了神灵在明白无误地引导着他。他真的感到菩萨显灵了,立马掏出布包,把观音菩萨端端正正摆好,然后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第二天一大早,他连脸也顾不上洗,匆匆去找孙麻皮,找了半天最后在露天牌九摊前找到了。孙麻皮的手心还紧紧捏着几块铜钿。
光头良财挤进来,用力拉了拉他的袖子。
孙麻皮见是光头良财,十分高兴,忙说:“阿弟,来来,你也来推两庄。”
光头良财忙摇摇头,轻声说:“你来,有要紧事。”
“等等,我在天门还押着两块铜钿呢,”说完,眼光又落在赌摊上,看着做庄的手如何地颤抖,最后庄家统赔,孙麻皮在天门抢了四块钱,回头看看光头良财还没走,又说:“阿弟,今天一大早我手气好,连赢了好几块,有啥事你快说,我还要去推一庄。”
光头良财急了:“你这人真糊涂,性命悠关的事还马马虎虎。”说着硬扯着孙麻皮的袖子走。
孙麻皮十分的不情愿,跟着光头良财来到一个偏静处,说:“啥事,快说,说完了好走。”
看看前后左右无人光头良财这才压低声音说:“事大了,潘大队长要杀你。”
孙麻皮一愣,立刻瞪大眼睛,疑惑地说:“不会吧,我与老潘同是生死兄弟,他会杀我。”
“这事大了我还会白相你。这几天我不是一直陪他下棋嘛,昨夜出门的时候是他的侍卫那个满脸长红痘的那个偷偷告诉我的,劝我这几天别跟姓孙的混在一起,大队长要杀他。这不,一大早我连脸都没洗跑来对你说,你还咋这样糊涂。”
孙麻皮还是不相信:“为啥?”
“还不是为去年那件事。”
“那件事不是了了吗?”
“你了了,他可没有了。他会对小黑皮了了?”
孙麻皮争辩说:“他又不是我杀的,是南边的人搞的。”
“阿哥,难道他能相信你说的?”
听到小黑皮三个字孙麻皮的心里莫明地颤了一下。他做梦都害怕听到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像三把匕首摆在面前,说不准啥时候冷丁就刺过来。不过他马上想起就在出事后的几天六指头还专门请他吃过老酒。那一次两人喝得十分畅快。他还记得三杯酒落肚后六指头忽然眼红起来,对他诉苦说:当初一同起事时的换帖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到今天只剩下你我了,想想心酸。还说:你是我的兄弟,大家坐这江山,你不帮我谁帮我,阿哥有啥错处你尽管骂骂出气,我决不怨你。我们曾经发过毒誓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同闯江湖,共建大业。阿弟,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你万万要帮阿哥呀。这番话很让他感动,当即把一杯白酒一口饮下。难道这是一场假戏?他忍不住把这事说了。
光头良财一跺脚,嗨一声,他更加低声说:“你这人真糊涂,他是在宽你心,麻痹你,让你见了阎王还替他说好,把你卖了你还帮他看秤。”
“那依你,这事该咋办?”孙麻皮有点半信半疑了。
“依我说,没事也得当事防着,有防备总比没防备好。“
“阿弟说的对,阿弟是才子。”孙麻皮平日里积下的怨气一个劲往上涌。他腾然涨红了凹凸不平的麻子,拔出腰间的家什,“阿弟还等啥潮水,先杀了六指头这烂猪罗再说。”说着就要走。
光头良财连忙拉住他,劝他别莽撞,及早想个稳妥办法。
孙麻皮也就依着光头良财耐下性来。
“阿哥,现在这局面打算咋办?”
“咋办?依我说,一枪打了他,拉出一中队去投周祥林,这口冤枉气,吃了几年了,娘希匹,吃不下了。”
“你独身一人闯进去不是白白吃亏嘛,是武松也要伤胳膊伤腿。”
“横也死竖也死,横竖都是死,怕个吊。”
“你死了他没死呢?不是便宜他了。”
“那,那你说咋办?”
“我倒有个办法,你……”光头良财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孙麻皮听懂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平地而起的粗厉笑声惊醒了闭着眼打盹的花白野猫,野猫吱溜一下窜上屋顶,敏捷地逃开去。
孙麻皮说:“阿弟,吃老酒去,我请客。”
“慢,有些事还要好好商量商量。”
“还商量个吊,听你的不就是了,走走,吃老酒去。”一把拖住他,强硬拉走了。
这顿老酒光头良财是提心吊胆吃完的,既要让孙麻皮吃饱吃好,又不能让他醉了,这事马虎不得,万一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为防万一,他早在羊角礁后搞了只船,不成功便溜之大吉,永远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孙麻皮一股酒气直冲云天,要不是光头良财怕他吃酒误事他还得好好吃几杯。这几年他对潘家人恨透了,就说一中队和三中队吧,派活总偏向三中队,蟹钳兼着三中队长,捞油水的事派他,吃苦伤命的事派一中队,弄得手下人怨声载道,牢骚四起。为这事孙麻皮一直窝着火,找过六指头好几次,但都被他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他娘的,老子上赌馆的铜钿也被卡得死死的,他们却花天酒地过日子。
孙麻皮喝完酒回队部时碰到了蟹钳,蟹钳一脸坏笑着,阴不阴阳不阳地说:“孙队长的脸涨得活狲屁股一样红。”孙麻皮嗯了一声,懒得答应,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恍然大悟这是骂人话,我的脸跟活狲屁股一样红,这岂不是脸面跟畜生一样不值铜钿嘛,这还了得,他刚刚咽下的火气又腾然窜上,回过头去看蟹钳已无影无踪了,呸,娘希匹,你等着。
光头良财喝完酒后立即赶到算命摊前占了一卦。看卦象十分吉利,是一泰卦,听算命的解释说由小而大,由微而盛,有求必应,有利可图。这话让光头良财心花怒放,多拿出两个铜板给了算命的。
轻飘飘回到房内,乌脚骨正用一根小竹棍剔牙,呸一口吐出一粒黄乎乎的肉团来,说:“阿财哥,这大半天忙啥啦?”
光头良财说:“像你我这些小拨拉子1还能忙啥。”
乌脚骨说:“做人嘛吃为上,赌为上,嫖为上,死了一把骨头,啥意思。”
光头良财笑了:“烂乌脚,又勾上哪个娘子了?”
乌脚骨一咧嘴,有点得意:“不瞒你阿哥说,前街水作店2老板娘水嫩嫩的,蛮有味道,在那里白吃白困还能给我几块赌本钿。”
光头良财一拍乌脚骨的脊梁:“怪不得这几天你红光满面,原来你吃水豆腐。”
“阿财哥,只告诉你一人,我那个娘子比潘大队长搭过的香宝斋老板娘不知好看多少,嘻嘻,香宝斋老板娘算啥东西,一付吊毛灰。”
光头良财心不在焉地笑笑,他看着乌脚骨心满意足地走出门去,心里忽然空落起来。这时他才想起有好几个月没见过小寡妇娘几个了。他有点内疚。
1小拨拉子:低等人
2水作店:豆腐店的旧称
9
小根来的当天王忠德的手气出奇得好,连连和了好几副清一色。他的面前堆满了铜钿。桌边的人恭维他技艺高超,无人可敌,是马鞍洋面的第一麻王。这话像一罐蜜糖直往心里灌,他喜笑颜开,话也特别多,特别傲气。
当小根走进来的时候,王忠德又和了一副浑一色,他站起来兴奋地嗷叫一声,然后瞟过眼来看看小根,这小后生不错,给我带来好运。
于是他把小根叫到身边,心不在焉地问一些家事,诸如家里有啥人,是否会下船,为啥要来投泗元山,会抽鸦片烟否,他口里一句一句问,心思却时刻关注着牌局的发展,所以对小根有点畏惧带来的含糊回答一点也不介意。
他又和了杠头开花,恭维声又蜂涌而至。他笑着撇撇嘴,表示对恭维的回答。他故意叉开话题问小根:“敢不敢杀人放火?”
“敢。”
小根的回答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连王忠德也一怔,刚抓在手里的一只牌不经意间滑落在桌上。他这才停下手来仔细打量起这位衣着褴褛却有一股英气的小后生,他点点头,是个好坯子。
他有点兴奋起来,开始对麻将失去了注意力,顺手打了一张伍万,打下河才发觉打错了,但他不说,只回过头来对小根说:“你小小年纪竟敢公开说自己敢杀人放火,难道不怕遭天报应吗?我们是国民政府的办事机构,秉公执法,不许杀人放火,我这里也不收杀人放火的,你回家去吧。”
当眼的小老婆也发觉伍万打错了,坚持要收回来,王忠德摇摇头,示意继续打。
小根似乎被什么打了一下,直直戳着,一股酸水慢慢泛上来,溢满了他的鼻子,但他使劲往回咽了咽。好不容易大着胆子走进这里,企图在这里寻得一方为自己报仇雪恨的天地,想不到要他回家。回家?回到哪里去?小草屋烧掉了,老婆上吊了,唯一的姐姐手无缚鸡之力,姐夫家又家徒四壁,难道他这个血性汉子回家去在姐夫家寄人篱下?他的酸水又走泛上来,于是耸耸包袱,转身向门外走,酸水哗啦一下流满了他的脸。
王忠德这才拉拉小老婆的手说:“麻将我打累了,你替我打着。”说着站起身追了出来。
“后生慢走,走到这边来,我有话要说。”
小根站住了,转过一张泪脸疑惑地看着王忠德。
“后生你走这边来。”
小根随着王忠德走,这里十分幽静,清脆的木鱼声和撩心的檀香味在每一个角落里弥漫着,一个苍老的声音有一声没一声地高念着阿弥陀佛。
小根好奇地探了一下头。
“后生不要东张西望,这边走。”
小根走进一间黯淡无光的房屋,屋中央是一张供桌,桌上摆放着果品稀物,两束清香缭绕不去,供桌上方有三张画像,两旁一付对联,上联是:江湖一梦多少英雄魂归香罗处,下联是刀枪十年无数兄弟难聚青沙滩。
小根不识字,只细心看着上面的人像。王忠德点起一泡烟,说:“后生你坐下来听我说,有胆量杀人放火的好汉决不能像小娘子哭哭啼啼,好汉流血不流泪。可我千万要告诫你,以后不要在人面前说敢去杀人放火,这要闯大祸的。杀人放火是强盗做的事,我王忠德在这一方山水劫富济贫,保境安民,不是绿林强盗。我不喜欢杀人,除非这人非杀不可,所以我这里是有很多规矩的,不能随自己性子乱来。”
小根点点头。
“后生,不是你一个人有仇,跟你说句交心话我也有仇啊。你看这三张画像,这一张是章汉山,这张是徐老旺,这是杨天明,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他们死的惨,可是他们的仇却还没报,我有愧啊!”
小根又抬头看了看这三张画像,画像里的人都很年轻,很富朝气。
“后生,我看得出你心里有天大的怨气,可否告诉我你痛恨谁?”
小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六指头。”
这话差一点把王忠德手中的那泡烟惊掉,他心头滚过一阵喜悦,一拍大腿,这一拍的声音很响。但他摇摇头:“六指头与你无冤无仇,你为啥对他那么恨?再说他那帮人又多,你杀得了他?”
他的眼睛直直盯着王忠德,一时语塞。
阅读海魔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