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博取六指头及他母亲的欢心,他顺从了父母的意愿娶了老婆,这个老婆是对港山富户张阿宁的妹妹,可谓门当户对。
但当他揭过红盖头准备欢欣共枕时不禁吓了一大跳,这个女人面目丑陋,木讷讷不善言语。他惊呆了。想不到自己娶了这么一个恶劣可怜的娘子。这个晚上他在花烛前坐了一夜。
他真想扑上去掐死她,但忍住了。自己的生意刚刚红火,声誉刚刚鹊起,路长着呢。他记得六指头和他母亲吃完喜酒准备离开时说过,要好好善待新娘子。他不敢违背六指头和他母亲的话。
洞房夜刘利云几乎坐到了天亮,到东方开始发白时他才揉揉有点发麻的大腿,对女人看上一眼。刘利云对女人约法三章。
刘利云说:“你要做到三点,一不准回娘家透露我的一切,我做啥你都不必管,二不准接触除了家人外的所有人,三不准哭,不准有一丝丝哭声传出去。”
刘利云说完头也不回走出洞房,对着天刚放亮的东方伸了个大懒腰。这走出洞房后一直没有走进女人的心中。
女人紧闭着房门,独自纳着鞋底,咝啦啦啦的声音终日不断,一双接着一双松软暖和的鞋不断地从她房里送出来,给公公,给婆婆,更多的是给刘利云。公婆自然喜不自禁,但刘利云终究没有穿过这个女人亲手做的鞋。
刘利云的女人不管这些,只埋头做鞋,她对日子已经不充满强烈的渴望了,日出日落只是机械地运动。起床,服侍公婆,整理自己,吃饭,做鞋,睡觉,如此反复,她几乎闭着眼睛也能把这些事熟练地做好。
刘利云的生意冬季在陈钱山,其余的都在莲花岛。但自从娶了女人后他把很多时间都化在了陈钱山,几乎很少回来,偶尔回来也只是小住几天又匆匆赶回去。
刘利云回家的时候,母亲总喜滋滋地踮着小脚迎候上去,问长问短,刘利云也总是喜欢坐下来和少见多怪的母亲聊一通外面的世界,说一些新鲜故事,矮小而霸道的母亲在刘利云夸夸其谈中喜笑颜开,无比地开心。
刘利云就在母亲开心到极致时嘎然而止,进到房里,马上关上门,让女人发出快乐充满骚情的浪笑,这笑是刘利云后来才给女人附加上去的,是笑给门外母亲听的。
女人不能不笑,不能不假装开心,门外偷听的婆婆满意了,说声贱骨头后离开,这笑就毫无价值了。女人其实更害怕刘利云到来。
在刘利云面前她变成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丫环,服侍他洗脸洗脚,铺床被,端尿壶,半夜应付喝水,撒尿预先点灯,说冷了赶紧加盖被子,说热了还要整夜打蒲扇,夏天蚊子多,她早早地用锃光瓦亮的美孚灯把蚊帐里的蚊虫一个一个烫死。
但在刘利云的心中女人就是一个丫环而已,他不许女人睡在身边,而是叫她睡在地上,拥着一条薄被过夜。他讨厌与她肌肤相亲,久而久之,女人习惯了这一切,奢望从男人地方得到温存的幻念早被刘利云的冷光扫荡得一干二净。
有几次女人身体内某种强烈的东西烈火般煎熬着。她大着胆子爬上床去,刘利云不紧不慢地鼾声传过来立刻像一片乌云飘过来,把骚动不安的心突然冷下来。她再一次又一次用乌黑的长指甲狠掐大腿,把一条白皙粉嫩的腿掐得青紫烂红,疼痛通过神经脉络传导到全身,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开始心灰意懒,饭量减少了,人也消瘦了下去,做鞋的声音疲弱不堪。到了春季她又开始哮喘,一年一年哮喘渐渐加重,到了这一年她已经拉风箱一般懒得走动了。但她从未想过吃药,一剂一剂的草药被她当作柴禾偷偷扔进了灶膛。这一年她瘦得皮包骨了。
婆婆对她的病摇头叹息,她只关心能否从女人的肚子里抱到孙子。几次问及,女人摇头避避,问刘利云,刘利云只淡淡说:“她有病。”刘利云多次向老母亲提出要娶小老婆,老母亲想了想后总是摇头。尽管她婉拒刘利云娶小老婆,但心中想要个孙子的强烈愿望时刻煎熬着她。她把所有的怨怒都发泄在这个只占窝不下蛋的儿媳身上。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她无意中加入了刘利云的行列,向脆弱绵软的儿媳发起了一次次攻击。老母亲夹七夹八的话渐渐多了起来,指桑骂槐,指鸡骂鸭,连笨拙愚钝的人都可从中听出话里面浸透着的深刻含义。
女人的哮喘也从这时开始从春季提早到冬季,又从春季延宕到初夏,偶尔深秋时节也发过一二回。老母亲皱着眉头,不让她喝药店里的汤汁,只喝船上伙计采来的草根汤,那草根又苦又涩,实在难以下咽。
婆婆说:“没啥,女人都是贱骨头,用不着化铜钿去抓中药,她这是富贵病,难以除根,前世欠了她的债今世要阿云汗血铜钿还了。”
这话几欲把儿媳气得背死过去,她决定不再吃药,甚至也不再吃饭,女人后来只坚挺了一年半就死了。
刘利云回家先看望老母亲已成了一个惯例。老母亲对刘利云的习惯十分高兴,母子俩似乎有很多话,刘利云诉说心中的苦处,老母亲也附和着数落这个病体缠身一无是处的儿媳,并且答应了他娶个小老婆,给她生个白白胖胖的孙子。她说:“你自己满世界去挑吧,只要你中意我不管了。”
刘利云终于叹出一口长气。
就在这时候小寡妇亮闪闪地出现在刘利云触手可及的地方。过去他对小寡妇不屑一顾,连多瞟几眼也懒得翻眼皮。今天不同了,女人生动的表情打动了他,激情澎湃的骚情扰乱了他,他压抑了许多年的所有热望和欲念完完全全在这个女人身上痛快淋漓地渲泄出来。他感到天地如此狭小,狭小到只能供他们俩人嘻戏舞蹈,他心底里漂浮着的那团黑色云翳一刹那荡然无存,心变得纯净了,美丽了,宽广了,他甚至产生了把这个女人从光头良财手里夺过来的强烈欲望。
这个女人味道真好,这个女人味道比翠花楼的婊子不知要好上多少。
这份好心情刚刚产生还维持不到几天,在一个风雨如晦的夜里,他和小寡妇赤条条被光头良财当场捉住。
光头良财的手里拿着明晃晃亮闪闪的菜刀,刀锋在豆油灯光下反射着幽幽的蓝光。光头良财满面怒容地站着,把刘利云吓得煞白。
光头良财说:“你说这事咋办?”
刘利云缓过神来赶紧说:“我给你铜钿,给你铜钿。”
光头良财冷笑一声:“几个铜钿能白白把我老婆困了?”
“那依你咋办?”
“你冰鲜好吗?”
“好。”
“渔行的生意好吗?”
“还可以。”
刘利云实在搞不清光头良财对眼前的事避而不谈,反而绕开话题去说一件不搭界的事。
不料光头良财晃了晃手中的刀,恶声恶气说:“你要把落河先生退了,这个落河先生让我来当,听见了没有?”
刘利云十分惊讶地看看光头良财,关系渔行生意兴旺的事岂可视为儿戏,他迟疑了,不作回答。
“咋了?不答应?”光头良财说着又晃了晃菜刀。
刘利云真的害怕不明底细的外地网师一怒之下会用锋利的菜刀切西瓜一般一刀切下来。他迅速作出了反应,暂时答应吧,于是点头了。
“那,摁个手印吧。”光头良财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不容刘利云多加思考,就认认真真地摁了上去。
光头良财办完这一切,再也不说啥,转身就走,把呆若木鸡的小寡妇和同样呆若木鸡的刘利云扔在了屋里。两块白色的肌体像两条白色的鱼搁浅在沙滩上。
8.
作为刘记渔行的落河先生,光头良财显示出过人的机敏和超常的智慧,这使刘利云大感意外且又大喜过望。光头良财的刻苦、忠勇、诚实,出众的理财能力和远大的商业眼光深深把刘利云折服了。
这烂光头的确不简单,一杆秤在他的手中变戏法一样花里胡俏。仅仅手指那么一捺,十几斤鱼就白白进了刘记渔行的名下,刘利云看得异常清楚。他的渔行能来个光头良财真是万分庆幸,想当初咋会没想过这个人呢?刘利云就暗自发笑。有这样超凡才能的助手他完全可以抛开行里纠缠不清的业务,一心一意去疏浚更广阔更灿烂的商道。刘利云从小不谙水性,加上腰酸背痛的后遗症,从来不押运货物去上海,有了光头良财他索性全盘把渔行杂务交给了他,凭他去处理。
按理落河先生的职责只不过是帮助渔行老板下到海里从渔人手里过秤掌秤而已。但刘利云觉得对于光头良财来说仅此而已真是大大委屈了他,他已经不是任人呼唤的外地网师,而是极富才能的落河先生,于是慢慢地把账房里的事也一点一点交给他管理。光头良财管理账本也是细致无比,一手蝇头小楷工工整整,清清楚楚,一笔笔账目条理清晰,绝无有涂改的痕迹。几年下来,光头良财实际上已经当了刘利云的总管,权力仅次于刘利云。
龙根向刘利云提醒这样不行,光头良财来历不明,刘利云笑笑,说:“龙根,你还年轻,你要多长一只眼睛好好看看他是咋样管理渔行的,将来你可接他的班。”他没有说继承这笔财产,现在不说是因为还不到时候。
刘利云是不了解光头良财的来历,光头良财也从不与人提起,但这有啥呢?即使他是杀人越货的强盗或是越狱潜逃的囚犯,只要对我刘利云忠实可靠又能使财富雪球般地滚大,他的来历算得了啥呢?刘利云从不问光头良财的出处,他只在心里清楚地计算出有了光头良财的介入刘记渔行的财富橡皮一样慢慢膨胀了,而且势头不减,他甚至对光头良财许诺再过几年帮光头良财和小寡妇在莲花岛造一幢十分讲究的大瓦屋,让他们安安稳稳生活下来。刘利云完全放松对这个外地网师的戒备之心。当龙根又一次提醒他时,他把眼一瞪:“你晓得啥,自古以来英雄莫问出处。“
正是这种折服和松懈使刘利云犯下了一生中一个最大的错误,一个无可弥补的错误。
光头良财真的杀人犯。他出身贫寒,父亲三十几岁患痨病去世,母亲被财主凌辱后成了小妾,后被赶出沿街乞讨为生,最后在风雪交加的夜里投井而亡。
光头良财成了孤儿时年仅十四岁,上了四年私塾,他晓得是母亲的讨饭篮供养他的,他一心要报答母亲。几年后母亲死了。他也就从私塾里走了出来,他要干大事了。
他和一帮赌徒聚在一起,开始做起打家劫舍的勾当。但因为年纪小,常遭人欺侮,赌徒们把他母亲与财主的事当作笑料羞辱他,光头良财的脸为此常憋得血红,对这家财主充满了深仇大恨,他决心要把财主杀了,然后把那帮赌徒杀了。等着吧,我良财总会有变大老板的这一天。可这一天是杀人的这一天。这一天是中秋夜,财主家正在庭院中摆酒赏月,财主和他的妖娆妻妾指指戳戳品评着花摇月移。
阵阵欢笑顿时让光头良财怒发冲冠,他无法容忍这个害得他母亲投井的财主拥有这份欢笑,一股血猛地往头上冲,他要把财主家统统杀光。
光头良财不管一切冲进庭院,奋力向财主砍去,财主来不及哼一声便倒下了,女人尖叫着乱作一团。他又扑向女人,乱舞乱砍,一个女人高喊娘,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十分皎好的月夜。光头良财猛然住了手,自己的娘不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嘛,他无论如何不能砍死娘。
于是他把刀慌慌地往地上一扔,逃了出来,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杀过多少人,不清楚财主是否成了刀下鬼。他不需要清楚,他清楚的是自己杀过人,自己需要当大老板慰藉母亲的地下之灵,需要无数的金银财宝让那帮赌徒们目瞪口呆。
他一路逃出来,四处飘泊,这十年甜酸苦辣无可言说,直到来到这一片广阔无边的大海边,来到荒凉偏僻的莲花岛上他才安定下来。这里是他最后守望的地方了,但渴求白花花银元的意念一丝一厘也没有减弱,到了刘记渔行反而有了那么强烈的冲动,他可以从刘利云身上捞到油水了。
他为自己谋划了好几步棋。
第一步棋他走得相当出色,他的忠诚、机智、才气博得了刘利云的好感。更为得意的是在十六铺码头刘家冰鲜被海军扣住,光头良财竟然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海军,把船放了。这使刘利云大为感动,于是把渔行整个理财大权拱手交给了他。这无疑把一条生财之道拱手让给了他。
他走的第二步棋是换人。他把冰鲜上的六个人找个理由统统换掉,连小伙浆1也不放过。这一来,他完全可以放开手脚捞横财了。有好几次他空手而归,在刘利云面前眼泪夹着鼻涕哭诉。大戢洋遇上不明来路的沙飞船,货船洗劫一空,只保得性命回来,有一个伙计还被打得鼻青脸肿,伙计们也都纷纷哭诉。
几船鱼货被劫刘利云有点坐不住了。他上陈钱山找六指头,六指头摇摇头,这大戢六又不是马鞍洋,沙飞船又不是大蓬船,何况这帮家伙准是吕泗洋张阿六的手下,只能找张阿六疏通。刘利云郁郁不乐,这些年来他几乎把南北各路菩萨都拜倒了,先与六指头结为金兰,再拜张阿六为大阿哥,然后下南洋跟周祥林套关系,拜为大先生,还动用重金贿赂当地官府,可谓工于心计,八面玲珑,这些年也一路顺风,财源滚滚。
可今年是咋了?接二连三出现被洗劫鱼货的事,难道这天下真要大变了?据说十六铺的王老板正卷铺盖逃走呢。天下不稳,局势大乱啊!
他问光头良财:“他们有家什吗?”
光头良财不假思索:“有有,锃光瓦亮的家什,把人的魂灵都吓没了。”
刘利云猛地把桌子一拍:“阿财,我也给你们买家什壮胆,你们给我杀人,杀了他们,有事我顶着。”
这话使光头良财如五雷轰顶,脸上青紫一片。他还没有走第三步棋呢。
1伙浆:船上烧饭的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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