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夏季一过,阿毛有了好几担乌贼鲞。他开始盘算怎么使用这些收获,是给女人扯块花布呢还是还刘利云的债,要是还了债女人的花布是无法着落了,他已经答应女人五年了,却每一年的收获都不能兑现。他犹豫不决,和女人说了。
绒花低下头细心补女儿的破裤,说:“还是还债吧,衣裳破旧一点没啥。”
阿毛慢慢悲哀起来:“你来好几年了,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我做男人有愧啊。”
绒花咬断线头抬起头来对阿毛粲然一笑:“只要记得我,不骂我打我就知足了,哪里还去想享福的事。”
提起打人骂人阿毛就更有愧,还不是那两个讨债鬼烦的。于是阿毛不说话了,一翻身,和衣躺了下去,胡乱拍打着袭击过来的零星蚊虫。
又缝了几针绒花也放下活,“卟”一口吹熄油灯,摸索着脱去衣裳。身上只有两件鸩衣百结的衣裳,哧啦一下便赤条条倒在阿毛身边。
阿毛说:“不晓得他舅舅生意咋样?听说是帮王忠德做事。”
绒花赶紧不满地打断他的话:“别听别人烂舌头,帮鸦片鬼还不如帮六指头,鸦片鬼算啥,吃吃鸦片,赌赌牌九,嫖嫖女人,吆五喝六敲竹杠,我阿弟会是这样的人。”
“我真听别人说的,说是小根屁股后背着家什,跟着王忠德在大街上走。”
“烂舌根的话。准是有人看小根在外面做生意赚了铜钿眼红了,烂舌根烂出来的。”
“我还巴不得他真跟了王忠德呢。说王忠德是强盗,那强盗咋了?这个世道就是强盗活得惬意,他舅舅是强盗我也有个靠山。”说着大蒲扇轻轻摇动,发出卜卜的响声。
“这样的话不好乱讲,”绒花转了话题,“今年冬季我想去陈钱山帮船头烧饭。”
阿毛把大蒲扇往腿后使劲一拍,拍出一个大响来。脚后的大女儿在梦中笑出声,格格格格十分甜美。
绒花也笑了,假嗔道:“吵煞了,连梦里也笑。”
这里阿毛说:“你去陈钱山这俩个讨债鬼咋办?”
“我带着。”
“那不行,不行,哪有女人拖着孩子去烧船头饭。”
“你们不是都去阿元疯手船上吃包袱饭嘛,满生,阿云他们不会对我咋的,我去了也可赚点外快回来过一个好年。”
阿毛想了想,说:“那就随你吧。”
绒花扳过阿毛的头,附在他耳边说:“我又有了,这回说不定真是个摇橹的。”
阿毛的眼睛顿时放出光来,一股血迅速漫涌上来,他激动地不能自制,捧住女人的脸乱啃乱咬,然后又把手放在女人的肚皮上,估量肚皮里的东西是否真的是摇橹掌舵的。
女人尽量平静地接纳阿毛的抚爱,她真怕生下来又是个女的。
阿毛说:“有了儿子总算对得起祖宗了。”
“要真是儿子,你取个名字吧。“
阿毛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还是请陈钱山的老先生取吧。”听说有了儿子阿毛的腰忽然间增生了一根骨头,整个脊背硬了许多。他紧紧抱住绒花的身体,生怕一松手会把儿子松掉,阿毛的手劲越来越大,把女人抱的越来越紧。
女人被箍疼了,嗔怒道:“快放手,汗都出来了。”
这时传来重重敲门声。一个慌慌声音传进来:“阿毛,快开门快开门。”
床上紧紧拥着的夫妻同时吃了一惊,都不约而同地翻身起来,女人发觉自己是裸体的赶紧套上裤子。
阿毛问:“谁呀,半夜三更的,啥事?”
“我是满来,快把你家的乌贼鲞藏好,阿云家已经进强盗了。“
阿毛和绒花两颗心立刻提了起来。“我们晓得了。”
“晓得就好,动作要快,我走了。”
夫妻俩开始手忙脚乱起来,他们立即打开木躺柜,把几麻袋乌贼鲞藏进蕃种洞里,女人摸着黑仔细把洞口盖好。
这可是阿毛一家的命啊!阿毛倚靠它去还债,买米,打盐,扯布……
回到屋里,阿毛说:“这又是那帮吃包袱饭做的恶事,还是逃开吧。”
绒花犹豫起来:“深更半夜往哪逃啊。”
“真来了咋办?拿不出东西就拿人出气,出我气倒也罢了,出你气可坏了,你肚皮里还有我的儿子呢。”
“那,那就到别处躲躲吧。”
远远的有一女人尖细的哭叫声在静谧的夜里漫涌,悲凉凄切。
“听上去像是高依云老娘的声音。”男人嘟囔一句,一边回过头来催促绒花快点、快点、再快点,一边侧耳谛听外面的动静。
他怕有脚步声往这里走来,在门口停住,然后打开门,凶神恶煞地逼出乌贼鲞来,他越想越后怕。
屋外果真有杂沓的脚步声向这里传来,完了,阿毛腿脚一软,哧溜滑倒在地。他似乎在滑倒的一刻看见几袋乌贼鲞进入了灶膛,被烤焦,扯碎,变成粉末。
2.
王忠德是突然请小根吃老酒的。
小根感到有点意外,王忠德一般是不单独邀请手下人吃老酒的。“队长请你吃老酒,”当侍卫咬着他耳朵说这句话时,他简直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
这几个月,王忠德安排他在大院子的最里边一间小房子里,有专人送吃的,也不用干啥体力活,每天只是练练臂力,练练飞刀,磨磨自己从莲花带过来的大刀片子。烦了,可以走出去,望着大院子方方正正的天空,在天空中寻觅一朵浮云。偶尔有一个小孩在眼前跑过,向他露出恶意的笑容。耳边传来的是敲木鱼诵经文的声音。又烦了,返回身,接着练,把所有的闷气都发泄在手中的利器上。他不晓得要练多长时间,也不晓得练了后派啥用场。他没有向谁询问,别人也不来过问他。他与王忠德手下二十几个兄弟毫不搭界,与他们的世界毫不搭界。他没有朋友,没有谁和他掏掏心里话,在这里似乎是个多余人,有时想想甚至比门口那条大黑狗还不如。
王忠德偶尔也过来看小根,他来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总是端着一泡烟和小根聊一些家常的事。聊的开心处,会拍拍小根的肩,伸出拇指夸他。
小根几次想开口问王忠德报仇的事,可话在舌头上打了好几个转又强咽下了。他不敢问,只得等,他牢记王忠德的话,要想报仇就得有耐心。他相信王忠德是不会忘记他报仇的事的。
今天晚上王忠德请他吃老酒让他突然兴奋起来,他隐隐中觉得报仇的时刻到了。
小根走出小屋,金黄色像一颗泥弹的太阳正慢慢往下坠,西山角上被阳光胡乱打扮得红一块,紫一块,阳光流下来十分美丽,流在海面上,立刻有一股紫绛色的水潮朝岙口泻来。天终究是要暗的,几只寻找暖巢的燕子啼叫着在头顶一掠而过。小根看见几只燕子忽然有一种想回家找归宿的冲动。
王忠德屋里的灯光从窗口跳着走出来,迷迷花花的一团。门口的侍卫正拄着长枪站着,把眼光乜斜过来,看小根,然后指指门,让小根走进去。
屋内摆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这桌酒菜是他活了十九年从未见过的,热气腾腾的大口肉,香气缭绕的鸡大腿,鲜艳夺目的红烧鹅,细腻精巧的白切鸭……眼花缭乱,真的眼花缭乱,小根几乎惊呆了,张开的嘴久久没有合拢。
王忠德红光满面地从里屋走出来。今天的王忠德穿着元色直襟马夹,马夹的上口袋还挂着一只怀表,宽大松软的绸裤走起来扫荡一阵风尘,显得飘飘洒洒,一扫小根眼中那个平日里不修边幅的邋遢相。
看起来今天王忠德心情不错,他指着竹椅说:“小根来来,坐坐,很长日子没和你在一起聊聊天,搓搓麻将,今天你就像家里一样,随便点,来来来,坐下坐下。”
小根拘谨地坐了下去。
“今天就我们两个人,随便吃吃,来,先和你吃一杯。”说完举起杯,高高举过头顶,然后一仰脖把满满一杯酒倒进了喉咙。
小根也陪着饮了一杯。
王忠德笑着剥开一只虾,说:“小根,不必拘拘束束,其实我这人是挺不错的,跟你们这帮小后生也很合得来的。”说着,挟过一块鸭肉放在小根面前。“吃吃看,是否合胃口。”
小根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这些日子来过得咋样?”
“我、我憋死了。”
王忠德笑了:“小后生性有点急了,慢慢来,做大事的人要学会耐得住性子。你晓得海獭吃鱼吗?海獭瞄准鱼后总不随便露面,只要看准了机会才出手。我很看重海獭的厉害。人也一样,不要动不动就四处张扬喊报仇,要报就藏在心里,看准了就出手,像海獭一样。来来,跟你干了这杯。小根啊,我晓得你急着要报仇,从心里说我是不提倡报啥仇的,怨怨相报,没完没了。可老话说了,大仇不报非君子。看来这仇还得报。来来,吃这个。我问你呀,这仇你打算咋报?六指头兵强马壮,弄不好仇还没报人先送命了。”
“我行。”
“你行?行啥?会放枪?”
小根摇摇头。
“会使飞刀?”
小根点点头。
“真会?”
小根还是点点头。
“好,那你露一手。”王忠德喝了口酒,放下酒杯,拍拍手。
小根脱去外衣,随手从裤袋里嗖一声飞出一把飞刀,口中念一声:中。飞刀漂亮地划个弧线,不偏不倚正中头顶第二根椽子上。
王忠德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抿嘴笑笑。
小根抽出大刀片子,瞄了瞄,舞动起来,空中有一道白色的寒光四处乱窜,每个角落都在发出咝咝的哨叫,白光所到之处乾坤颠倒,江海乱涌。王忠德的眼前白花花一片。王忠德随手抓起桌上一只空盘子往空中一抛,小根一个箭步上前用刀接住,一刀下去直直把盘子打得粉身碎骨,大小碎片雪片一般落在地上,发出当啷当啷响。
王忠德跳了起来,大喝一声:“好,好极了,小根好极了。”
里面的动静引起一阵恐慌,几个侍卫一拥而进,怒容满面地端着枪。
王忠德一沉脸,说:“没啥,你们出去。”
侍卫们出去后王忠德又鼓了鼓掌:“想不到小根还有这漂亮的一手,来,我敬你一杯。”
两人又喝了一杯。
从这杯开始小根似乎有点放松了,在王忠德不断地劝导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很痛快。
其实王忠德的心里一点也不痛快,今天下午刚刚得到确实消息,失踪两个多月的货船确确凿凿被六指头劫了,三个兄弟全部被杀死,船被凿沉,货物被抢。听到这一消息,王忠德气得整个心肺一阵阵绞痛。六指头啊六指头,你这是要断我命啊。他晓得手下二十几个兄弟都是酒囊饭袋,打商船发洋财他们肯拼命,肯红着眼睛嗷嗷叫,对付“渔民福利会”那些穷鬼也会毫不留情,扯着嗓子骂,拼着力气打,唯有刀对刀枪对枪跟六指头人马碰所有的人就如乌龟一般缩头缩脑,谁也不想往前走一步。王忠德很失望很生气却也很无奈。他恨这些无用的家伙,又无法离开这帮无用的家伙。他努力着积蓄势力,用所有的力量扩充武装,曾经悄悄地到过北方张阿六的地盘用十几根小黄鱼1购置这一船紧俏的禁运货,寄希望于在乱世之中倚仗这一点本钱控制马鞍洋面的整个市场,重新夺回马鞍洋的主导权,但这一切被六指头悄没声息的粉碎了。更可怕的是曾经在梦中反复出现的企图重新夺回往日荣华的复仇梦在这帮酒囊饭袋的相互争吵中渐渐湮灭了。有几次他暗暗地对自己说,算了,就这样了。可这念头一起马上想到郁积在心底的所有怨气。他不甘,真的不甘啊。他不能让六指头这样好好地活着。他晓得他势单力薄无法与他明着来,但不能明来就可以来暗的呀。这几年他一直企盼着有忠诚果敢,敢为他拼命的人,哪怕只有一个。盼了几年他的心几乎凉了。他怀疑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肯为他拼老命的人。可小根的出现让他欣喜若狂。他认为这是老天给他的最好礼物,他要倍加珍惜。他咽着唾沫告诫自己要耐心,不着急,千万不着急,他要好好磨炼磨炼这个小后生,把他养肥了,养壮了,在最关键的时刻猛地亮出剑来,让六指头死无葬身之地,让所有马鞍洋的人晓得晓得我王忠德的手段。今天探实到船毁人亡货被劫的坏消息,他实在坐不住了,六指头欺人太甚,真的欺人太甚,一整天的心情被弄糟透了,最后咬了咬牙,他不得不使出小根的这柄剑了。
推盏换杯间,王忠德不说啥,只是聊些海面上花花哨哨的事情,聊一些陈钱山翠花楼的花花事。小根听着,也陪着喝,俩人你来我往,不得不喝了一坛子米酒。
王忠德有三个老婆小根是晓得的。那天在供桌后屋见到的那颗脑袋就是大老婆,大老婆年纪不大,四十出头,也不晓得得了啥病,一夜间头发全白了,神志变得模糊,由此也失去了宠信。她整天捻珠信佛吃斋上香,心甘情愿在祭灵屋里守着不肯出门,很少有人看到那披头散发的脸。小老婆是刚进红砖青瓦大院时在麻将桌边看见的。小根不喜欢这个女人,大呼小叫,阴阳怪气,而且还充满着野气,一不高兴,就把赌桌掀得底朝天。可王忠德从不训斥她,反而笑眯眯地由着她的性子,一到晚上也总是钻进她的房,泡茶点烟,寻欢作乐。
唯有他的二老婆小根仅仅见过一面,长得啥样一点都没有印象。那次挑水去,她独自站在院门外看一片蓝汪汪的海水发呆。小根走过去,两双眼睛突然相遇,发现女人的眼里咝拉咝拉地爆出一股寒气,这股寒气逼得小根赶紧低下头来,匆匆离去。
喝完了米酒,又上了黄酒。每人斟了一大杯,热气还在酒面上蒸腾,俩人各喝了一大口。
王忠德又说:“太太来了没有?”
小老婆撒娇着扭扭身子,显出那份风姿来,进门后一屁股落在王忠德身边,说:“叫我作啥?”
王忠德搂过小老婆,高兴地说:“小根我这老婆能文能武,一口绍兴戏唱得醉心呢。”
小老婆挟过一块鹅肉塞住王忠德的嘴:“那么罗嗦作啥,小根又不是外人出我啥洋相。”
王忠德哈哈大笑起来,说:“小根酒量好,你多劝劝他。”
“要你提醒作啥,小根不会不给我面子,来呀小根这盅酒给个面子喝。”
“再来一盅,好事成双。”
“我们三人同干一杯,干了。”
小根仰起头喝了,三杯酒落肚他才敢挟起一块肥厚的猪肉使劲嚼。这肉还没回过味来已经在嘴里化开了,没了,这肉多好,白花花,油滋滋,十九年没有吃过,今天真幸福,真幸福的。
王忠德也喝了三杯:“小翠,唱一段三盖衣2,助助我们酒兴。”
小翠用筷子叮叮当当敲着碗沿,依依呀呀唱起来:“谯楼打罢二更鼓……”那声音甜美凄切婉转,真如陈钱山大舞台上那帮戏子,唱得那般入耳,那般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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