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阿毛和绒花辛辛苦苦熬了一个夏季挣来的乌贼鲞一夜间被抢得一干二净。
谁抢的?咋抢的?阿毛一点也不晓得,那帮人一脚踢进门,立刻有一件黑乎乎的东西劈头打来,阿毛眼前一黑,一下跌坐在地上。
阿毛似乎坐在一只船上,这只船飘飘荡荡,摇摇晃晃,船上的他很悠闲,抽着纸烟,晒着太阳,一大盘肥的流油的猪肉摆在面前,还烫着一壶老酒,抽完纸烟可以吃老酒,吃完老酒可以吃猪肉,吃完猪肉可以上快发财赌馆,去过赌馆可以上翠花楼困火油箱,火油箱的奶子真白,真滑腻,像一匹锦锻,火油箱的皮肤真香,搽了啥,不晓得,我真不晓得,给你铜钿,这是乌贼鲞卖了的铜钿,没啥,我是老板手下的,有铜钿的,来来来,陪我吃一杯,哎呀呀这老酒咋倒在我的头上。
“醒了醒了,”阿毛的周围拥了很多人,阿毛的头顶浇了很多水,绒花撕心揪肺的哭叫和两个小囡有韵无字的啼哭汹涌而来。他一下明白过来了,家里来了强盗,蕃种洞里的乌贼鲞被抢得净光。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围在他身旁的人惊了一下。
阿毛蹲下身,抱紧头,也嘤嘤哭。他一哭女人和孩子都不哭了,都直楞楞看着他哭。
女人说:“别劝他,让他哭,强盗还没进屋他自己倒先软瘫了。”
满来过来劝:“也别怪阿毛,强盗来了谁也没有办法,留得一身好肉还可去捕带鱼,人好是第一等重要的。”
这一夜很多人家都遭到这帮人的洗劫,人们嘴上不说心中明白,这是内贼,有人牵了话题,但有人却借口有事,很快离去了,谁也不敢议论。
大家劝慰一番都回去了,一家人木塑一般定格着,后来小囡不知趣地撒了一泡热尿,白色的尿液从破旧的席子里沉浸下去,一直流进原来放乌贼鲞的躺柜里。另一小囡向母亲告状,绒花依旧没有动,眼泪无声地没落下来,和尿液一直滴进躺柜里,滴得很深。
阿毛大脑里一片空茫。咋办?咋办?他依旧抱着头,蹲在地上。
远处刘家的公鸡开始啼叫,天马上要亮了。
这时阿毛站起来说:“我去找小根,让小根回来替我出这口气。”
“你去哪里找,你晓得他在哪里做生意?”
“做断命生意,他还不是替王忠德背枪点鸦片!”
绒花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屁,我李家代代清白,从来不跟这帮人沾边。”
“别人都说小根在那里混饭吃,咋?别人说得我说不得,我巴不得他真是这号人呢,如今这世道,就这号人有饭吃。明天我非去泗元山找找,找到了一家人就有饭吃了。”
这话也有道理,女人立刻哑口无言,伸出手来揩拭小囡尿湿的屁股,然后重新哄着孩子在破席上躺下来:“那你天亮快去找找看。”
阿毛梗直着脖子说:“我是要去找的。”
太阳升起来了,照得四周红灿灿的,开了白花的芦柴在太阳底下轻盈地发。
阿毛悄悄溜出门,找到摇小船的阿伯,拿出一小袋发霉了的蕃干说:“家里仅有这个了,给你做船钿。”
老头摇摇头:“我听说了你昨夜也被人敲竹杠了,这日子就难过,蕃干带回去给小囡熬一碗汤喝喝,走,我们走,我们找小根去。”
阿毛一怔:“你咋晓得我去找小根?”
“不找小根找谁?听说小根手里有,”老头把声音放得极低,低的如同一只蚊子嗡嗡叫,“手里有家什,让他回来好好查一查,出出气。”
“我老婆说小根在泗元山做生意,不做这个。”
老头神秘地一笑:“有这个啥不好,听说小根在那边还蛮吃香呢。”
阿毛只是一个地摇头:“我不晓得,我真不晓得。”
“小根过港时也是我摇船送他的。他要是想过港来只须找我这个老没用的就行,我的五更调还没有唱完呢。问问他要听第五更就来我这小木船。走,我们走。”
阿毛说:“我老婆再三吩咐过千万别说是去找小根。”
老头答应一声先头走了。
阿毛紧紧跟着。
一老一少先后跳上了船。小船很快漫入了阳光里,变成了一只黑色的甲虫爬向远方。
6.
孙麻皮谋杀案对六指头不啻是晴天霹雳,他越发相信算卦的卦象和他摇头晃脑的谶语。我潘春宝有此一劫这是命,他相信了冥冥之中真有一根魔杖时刻在搅混着人世间的纷乱。
他叫来蟹钳,说:“我要在陈钱山静福寺重塑菩萨。”他说这话有点激动。他滔滔地说着自己从身无分文到腰缠万贯,从白衣布丁到身居要职,靠的就是菩萨。
六指头说的满嘴白沫,蟹钳却静静在一旁听着,似乎一点也没有激动。他并不完全相信所谓的菩萨,更相信的是胆魄和智慧。要没有胆魄和智慧难道能坐稳这块江山?!他简直不敢想像。
菩萨与命理的关系被六指头说的神乎其神。他大谈一通后便开始说到了正题。他要推荐一个人来为重塑菩萨像核算费用,以便分摊到各商家渔行。
蟹钳立刻想到此人是谁,心里顿然生出一股怨恨。原来小木楼的财务由他统归,现在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然后,直直看着六指头的眼睛说:“阿哥说的这人就是刘老板手下克秤算账的人吧。”
六指头笑笑,点点头,光头良财的铁算盘早被各渔行传得神乎其神,连刘利云都笑笑不置可否。那天在刘利云家吃老酒时戏言要讨光头良财来小木楼管理帐务,刘利云微笑着摇摇头,还用右手砍了砍自己的左手臂,言外之意这无疑是砍了他的一只胳膊。“你说,这人咋样?”
这个问话没有使蟹钳立刻反应,他反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阿哥,刘老板买家什的事你查清了?”
“这事不交给你了嘛,咋?有啥错道道?”
蟹钳说:“我是查了,听新来的伙计说家什是有的,都扔到大洋里了。但依阿弟之见刘家买家什纯粹是保卫他的冰鲜,心思不在我们这里。”
“这么说,光头良财没有乱说。”
“光头良财是条恶狗,今天咬了他的东家,明天反过来又会咬你,这种人不好重用。”
“阿弟你错了,光头良财是救过我命的,老娘也再三教诲我们,大恩不报非君子,救命恩人不能要时刻记在心里,咋能说他是狗呢。”
“阿哥你不要被一些花花的东西迷了眼睛,孙麻皮无缘无故杀你很不正常,据乌脚骨说孙麻皮这一段日子常和光头良财上酒店吃酒。”
“阿弟呀,别忘了,孙麻皮是他打死的。”
“说这事也蹊跷,不是说他光头良财不会使家什嘛,他咋就能立马从你的桌子底下抽出家什来打孙麻皮呢?”
“家什是我的,是我藏在桌子底下的,我防身用。”
“这个我晓得,我只是不懂他为啥用家什就那么随手,一下就把孙麻皮撩倒了。上次刘老板再三告诫我说,这出戏是假的。我看也是。”
六指头此时有点愠怒了:“他刘利云巴不得今天就让我把阿财沉海底。他对做沉海底的事还上瘾了。我看这事就不必说了。阿弟,光头良财救我是我亲眼所见,不是别人编给我听的。”
“这种狗养着是个祸害,我总得把他杀了。”
六指头怔愣愣的,他有点看不明白今天的蟹钳为啥这样固执和不听话:“阿弟,杀一个救过命的人良心上总过不去吧,这事就不说了。对我们造成威胁的现在不是光头良财,而是鸦片鬼,台州绿寇,还有那个莲花的。”
是啊,王忠德私下购买枪支弹药妄图扩充势力东山再起,要不是孙麻皮截了他一船货还真以为他老老实实蹲在泗元山吃鸦片呢。周祥林这个台州贼一年来少说也搞过五六回摩擦,去年血洗陈钱山捞了那么大便宜居然还不死心,真要逼我走绝路啊!还有刘利云一贯遵守不买家什的允诺,居然也来凑热闹,这马鞍洋面是我潘家的天下,猫抓一把狗抓一把,这都成啥了?他下决心一定要清理马鞍洋面的武装,即使保冰鲜自卫也不行。
于是他说:“这个洋面上绝不许有家什。”
“我晓得你心思,王忠德可以搞,但刘利云你得放一放。”
“咋?”
“他跟周祥林是密友呢。我多次说过,阿哥啊,以后日子长了,我们还是要靠刘利云去南边疏通关系,让台州贼少来马鞍洋面捣乱,让我们太太平平过日子。”
“我连台州贼也一同搞。”
蟹钳笑了:“阿哥你这是气话,去年台州贼来时我们的人居然一枪也没有打,拿啥去搞他。依我说当务之急是把马鞍洋面稳定下来。”
“咋稳定?”
“三句话,敲掉王忠德,安抚周祥林,利用刘利云。”
“你说详细一点。”
“王忠德这个鸦片鬼眼睛肯定是盯着我们的,截了他一船货就是明证,这个后患一定要除掉。而台州贼势力大,硬拼是拼不过的,要除掉他必须等时机,这时机就是把我们的人马招足,家什备足,翅膀硬了,谁也不怕。要放长线的人非刘利云不可,我们对刘利云以礼相待,派他去做说客,他不会不给面子。刘利云要买家什也没啥,买了到时也是我们的,在马鞍洋面他无法逃脱我们的掌心。”
蟹钳又说:“我真正担心的却是光头良财这条狗。”
六指头牵牵嘴角,笑笑:“阿弟,你多虑了。他在陈钱山势单力薄的还能翻几个浪头。你要晓得,陈钱山需要人才啊!”
“那塑菩萨像的铜钿……”
“先让他搞着,我看看他有没有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神。要真不行,就交给你吧。”
不知哪个角落发出一阵男人的大笑,这粗嘎的笑声惊飞了刚落在窗后的百年老樟树企图栖憩片刻的两只乌鸦,乌鸦哇哇高叫两声,惊惶飞远。
7.
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他答应了王忠德,准备选择一个无月的夜晚潜入潘家,去杀掉三个人。
王忠德说:“先杀老太婆,她是个魔鬼,一肚子坏水,正是这个老太婆的出谋划策,六指头才敢胡作非为,把马鞍洋面搞得鸡犬不宁。”
小根说:“杀个老太婆还不容易,一刀进去,一刀出来。”
王忠德摇头说:“这是六指头的老娘,看护的紧,万一出了一点点纰漏,不要说你性命难保,连我也要受连累。”
王忠德又说:“这事还不能让人晓得,你知我知,要悄悄做,做的清爽。”
一口饮尽面前的酒,小根喘着粗气说:“队长,你放心,我会做得滴水不漏的。”
王忠德满意地举举杯:“有你这句话我就宽心困觉了,来,阿哥与你再干一杯。”
阅读海魔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