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刘利云最怕空闲,一空闲下来光头良财的脸皮就厚着贴上来,所以他必须要有很多事情做,把脑子挤占得满满的,让光头良财无缝可钻。实在没啥事,他就带龙根去岗墩观风景,哪怕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
很多时候龙根也忙,他要处理繁杂的家务事,奔走在陈钱山和莲花岛之间。除了处理米行、渔行的杂务,他还偷偷组织了几名冰鲜伙计练枪法。最近冰鲜又以收购鱼货为名拉出马鞍洋面去实弹练习。
走了龙根,刘利云更觉得无所事事了,他就四处转悠着找事做。
他夺过阿青的斧头,劈木柴片子,劈得大汗淋漓。
阿青在旁边不安地劝:“老板,这,这不好,我来劈,我来劈。”
刘利云紧攥着斧头柄不放,笑着说:“没啥,活动活动,筋骨会硬的。”
阿青忐忑不安在一旁搓着手,想劝说点啥又说不上来,想来想去只得去禀告老太太。
这一招真灵,矮小的老太太踮着小脚匆匆赶来,大声责备刘利云丢身份。
老太太说:“今年在陈钱山咋样做生意倒要好好想一想,一过秋季带鱼汛就到,还去做这等下人活,真没出息。”
刘利云住了手,扶着母亲进屋,但很快又回来。
回来的时候脸色铁青,他低声对阿青吼道:“芝麻大一点事也向老太太说,小心我把你的铺盖扔出去。”
这话吓得阿青面如土色,浑身战栗。阿青在刘家已经做了十几年,先在米行里,装米、卸米、卖米,开门、上排、打烊,做的十分勤快。后来又到渔行做事,抬秤、理鱼、管船、洗舱,同样做的十分勤快。光头良财失踪后他才到冰鲜上当伙计,但刘利云念他年纪大没有更多地跑洋,而是放在家中干杂活,挑水、劈柴、种菜、掏粪,同样干的十分勤快。老太太十分赞赏他,但阿青晓得老太太绝不是他的保护伞,他要依靠刘利云吃饭,养活一家七口人。
自此,刘利云过来劈柴片子,他只得立在一旁傻看,他再不敢去禀告老太太了。
刘利云劈柴片子时感觉真好,脑子空荡荡的,烦闷的事情一下子离得远远的。他劈的柴片子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在柴房里放不下。
他便改挑水,莲花岛四面都是浩浩荡荡的海水,海水苦咸不能食用,淡水要靠人去山沟石隙里采集。但莲花岛小水源少,找到一条长年流淌的溪水不易,碰到大旱天全岛人更为淡水所困,苦不堪言。
刘利云在一条流量比较大的石缝间围筑了一些石块,称为井,这井姓刘,平日大家共用,到了夏秋旱天谁也不准靠近水井半步,水井日夜都有刘家伙计守着,那时刘家人挑着澄清碧澈的水走过去,众人都停下来追着看,所以刘家人的挑水姿式成了莲花岛一道亮丽的风景。
刘家挑水的以前是一个驼背老头,老头死了是阿青,刘利云非要夺过阿青的扁担,非要颤颤巍巍把半担水挑到门口。
阿青一路扶着一路抱怨。
而刘利云愉快地笑着,不时夸耀说:“我年青时别说一担水,就是一只船也可轻轻松松抬上来,那一次在陈钱山……”
对于这样漫天不着边际的自我夸耀,阿青无可奈何,总要点头附和,但心里暗暗发笑,你刘老板的这付腰板不是不晓得,是软腰碰不得的。
刘利云又说:“岁数不饶人啊,现在老了。”
莲花岛人都在这个夏秋季里发现刘利云变了一个人,财主的架子一点也没了,说话也和气平实了,事情也做杂了,挑水、劈柴、扫地、种菜、浇粪……有一回甚至走下大沙滩来,抢过一头扛棍,非要和大家一起抬船,下半个身子也全部湿透,慌得众人强拉硬拽推上岸来。
干活时刘利云十分开心,额头上亮津津地闪着油光,菊香规劝他,他笑着说:“我又不是纸糊的。”
他知道,他最怕的就是夜幕降临的时候。这时候他总是怀疑在黑黑的夜幕里藏着一付眼睛,或在窗外,或在门外,或在屋顶,说不定啥时候光头良财一脚踏进来,举着明晃晃的刀向他逼近,最后一刀劈过来,他就成冤鬼。
窗外,秋风轻轻揉过,树叶一阵阵清脆落地,跟着风在地上慢慢地滑行。
刘利云叮嘱家人把所有的门窗仔细关严,不管外面有什么声响不准去探看。他的房里不许灭灯,只把美孚灯的灯芯捻得很细小,叮嘱阿青晚上千万小心,要时时巡夜。
昏黄的光线穿透黑暗,一切都停当了,他才放下心来,慢慢睡过去。
但梦中也不让他安宁,一天夜半时分,他惶乱地醒来,惊魂不定,虚汗淋漓,把菊香扰得魂出七窍。
刘利云说:“我又做了恶梦。”
刘利云说:“我在梦里看见光头良财提着驳壳枪,一脸凶相闯进来,后边抬着一口棺材,棺材放在屋中,光头良财说你死吧,抬手就打,我就死了。”
刘利云十分清晰地看见从驳壳枪乌洞洞的口中吐出两粒血红的弹头,带着火光,慢慢滑过来,嘭一声穿进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一朵小红花在肋条边绽开。刘利云立刻感到疼,惊醒过来这肋条边还在隐隐作痛。
刘利云说:“我恐怕真要死了,真要伤在烂光头的手上。”
菊香顺手接过一块干布,擦去刘利云头上的细汗:“你呀,不被他打死,吓也吓死了。”说着悲戚起来。
是啊,吓也吓死了,刘利云睁着眼睛看屋顶一根火红的檩条。
菊香继续说:“小时候听阿爷讲过,梦是乱的,阴阳颠倒,黑白混乱,我看呀,这是好梦。”
“进棺材的梦咋还是好梦?”
“你听,棺材,官财,当官和发财一齐来。”
女人温软的劝慰并未消去刘利云窝在心头的那团火。看来以后的日子恐怕要与光头良财缠上了。
菊香一只胳膊绕过来拢住刘利云的脖子,脑袋拱进刘利云的胳肢窝。
刘利云一阵心酸,我死了,这女人咋办?会不会被六指头强行拉到陈钱山做押寨夫人,六指头对我的女人可是觊觎良久了。唉,女人呀!
美孚灯的光线愈加黯淡,一罐洋油点得精光,连灯芯都烧得焦黑。
4.
民国十八年七月廿四夜,马鞍洋面出了大事,出了一群大海盗。
月亮升得老高,黄澄澄的光亮水一样流泻下来,把潘家的老宅子照得寒气森森。
屋里有七个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唉声叹气,有几个人还在为刚才赌摊上做庄时如何做手脚争吵不休。
坐在上横头的是潘春宝。铜盘脸,圆眼睛,眼角时常藏掖着几粒眼屎,总给人有点烂眼不洁的印象。坐在旁边的是王忠德,一脸丧气相,猛口猛口抽香烟,潘春宝用肘捅捅王忠德,轻声说:“大阿哥,你拿个主意,输出的本咋翻翻?”
阅读海魔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