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秋风飒飒起了，树叶一片片像黄色蝴蝶飘飞下来，天空很宽大，很清澈。

光头良财十分得意地倚在小木楼的栏杆上向远处眺望。他终于告别了乌脚骨响声如雷的打鼾和臭气薰天的汗脚，终于住进了小木楼一间干净雅致的独间。光头良财五个月来终于可以吁出一口长气了。

六指头给了他财务总管的名号，专门核算重塑菩萨金像的费用，还叮嘱他要整理好潘金生的往来帐目。光头良财晓得这是一个虚职，没有油水可捞。但有虚职总比没有好，他不需要出海去冒险，只要在小木楼里有心无心翻翻账本，有意无意看看风景。

自从去年台州绿寇周祥林血洗陈钱山，打死小黑皮后，往来帐目都是乱纷纷的，一点也理不出头绪。新接手的潘金生虽然是蟹钳的亲儿子，而且在街面上也耀武扬威，像个人物，但就是在简简单单的数目字上傻了眼。蟹钳到了晚上总给他敲敲脑壳提醒。而他越是提醒帐目越乱，搞得六指头也烦燥不安，私下里对蟹钳抱怨。

六指头说：“阿弟，金生弄财务恐怕吃不消吧，我想还是请个高手来。”

但蟹钳坚持说：“这帐目弄一弄就晓得了。”

小木楼的财务蟹钳千方百计要把它控制起来，这是自己的一条财路，有了这条财路啥花销也不用愁了。今年儿子刚接手时蟹钳就挪用了五百块光洋，在外面租房子养了个暗娼。还合股与泗元山人做了一笔生意，为吕泗洋的张阿六贩运鸦片。有儿子在财务上把关他在啥时候挪挪小木楼里的铜钿都行。财路是万不可断的。

但光头良财当了财务总管，只几天工夫，三下五除二把陈年旧账都整理了出来，六指头看了十分高兴。他发现光头良财确是一个人物，一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掌握了光头良财就可晓得蟹钳在财路上的手脚，所以六指头就多次在公开场合拍着他的肩说：“良财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每天晚上总要把光头良财叫过去杀上几盘。

这一夜光头良财从栏杆上返身进来，洗了个脚准备入睡，六指头又派人来请他。

陪六指头下棋陪久了就无端生出厌烦来。他决定今夜开始施展所有的手段把六指头打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打得他无奈又无趣，最后懒得交手。这样他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了。

这一想法在楚汉边界彻底实施了。双方杀得乌烟瘴气，难辨东西，几盘棋下来真正叫精采绝伦。光头良财突然间技艺超群，功夫非凡，把六指头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六指头渐渐心虚起来，他的棋漏洞百出，顾此失彼，而光头良财则是前呼后应，滴水不漏。

六指头一怒之下，轻轻把棋局弄乱，说：“阿财不错，不错，后生可畏，今夜我脑子有点乱，找不出思路。”

光头良财暗自发笑，但嘴上依旧说：“我看得出来，大队长这几天太累了。”他说完欠身要走。

六指头说：“慢走，我有话要说。”

光头良财只得重新坐下。

“你把这半年的帐目理一理，有无亏空报给我，你要如实报给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那是，我是你大队长提拔重用的，我心里还不晓得。”

“晓得就好，这几年你在海上奔波有没有中意的女人，说给我听听。”六指头看着他发笑。

“要说女人倒真有那么一个。”光头良财投其所好，眼珠子骨碌一转，“最让我动心的是刘利云小老婆菊香。”

“哦，”六指头听他提到菊香立刻来了精神。自从见了菊香，常常神思恍惚，魂不守舍，恨不得一把搂过来，亲了，干了，想得痴迷了，还把身边的女人幻化成菊香。这些日子由于劳心分神几乎把她忘了，今天被光头良财一提，那姣好的面容立刻凸现出来。

“这个女人可是妖精啊！”光头良财继续感叹，“那一夜有事去找刘利云，只听一间房哗哗撩水声，上前往门缝里一瞧，原来是菊香在擦身，那情景我无法说清，真个把我酥麻了，我还从来没有碰上这样迷人的女人。”

六指头听得心里摇荡起来，两片脸颊飞起了红晕，他不由地用舌头舔舔嘴唇。

光头良财看出了六指头的馋相，笑着说：“大队长，啥辰光把这女人搞过来用用。”

六指头眼睛一亮，哈哈大笑，手指戳着他，连说：“你这个烂光头，你这个烂光头。”

走出门去，光头良财晓得他已经为刘利云又种下了一棵祸根，他得意地暗笑，摸黑走进房间，点上灯。

但点上灯的时候他几乎吓得昏死过去，他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人忽地坐起来，说：“不认识我了？”

原来是蟹钳。

光头良财这才定下心来，笑着说：“你把我吓得半死，哎呀呀，心跳得一丁点大了。”

蟹钳笑着递过来一支老刀烟，说：“在这小木楼里你还怕啥。”

“有事啊？”光头良财有点茫然不解地看蟹钳。

“事倒没啥事，只是有空过来聊聊天，大队长委派你当财务总管，这是好事，金生这小子真的需要你这样的能人带一带，金生刚做了半年账，啥也不懂，有啥庇漏你给遮掩遮掩。小后生嘛，火气冒，一句话听不得就闯祸，要出人命大事我也是拦不住的。”

这话把光头良财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这话分明在警告他明白事理，少找麻烦。他赶紧说：“我也是鲜花里的水半瓶货，其实是装装样子，混口饭吃，晓得不了啥东西。”

蟹钳微笑着走了出去。

刚来时的浓重睡意被蟹钳冲得一干二净。他的心开始沉重起来，原来财务总管不是虚职，而是坐在火山口上的一把破椅子，随时会被烧焦。

他开始害怕这个职务，他要思谋对策来应付这两个如虎似狼的亲兄弟。

6.

森森然的红砖青瓦大院，门口还拴着一只高大的黑狗，拴狗的铁链子被狗冲撞得啷啷脆响。

狗的吠声十分雄壮有力，阿毛被吓得连连后退，始终不敢上前。

狗的连续不安份还带着挑衅的吠声把一个背长枪的人引了出来，这人冷冷看着阿毛，喝问：“作啥？”

阿毛的双腿开始战栗，膝盖骨似乎被抽去了，软得想磕跪，但他扶着墙努力站住了，怯怯地答：“我找小根，李小根。”

“没有这个人，快走。”

“有，有，刚来的，一个小后生。”

那人仔细想了想，露出笑来：“呀，找他呀。”然后又突然问，“你是他啥人？”

阿毛赶紧回答：“我是他姐夫。”

“姐夫？”那人有点疑惑，“不是说他没有一个亲人嘛，咋冒出来一个姐夫？冒充的吧？”

阿毛心里痛骂开来，这个小根自己吃香的喝辣的连自己姐夫都不认了，但他还是陪着笑脸：“我真是他姐夫。”

“那好，你等着，我去通报一声。”

阿毛回过头来，依然十分警惕那条黑狗，两条腿依然那么疲软无力，他想他会冷不丁对这条狗磕跪下去。

狗吐着鲜艳的舌头，虎视眈眈地盯着阿毛。

阿毛对狗说：“别那么凶，我没有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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