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刘利云最终没有上陈钱山奔丧，不是他不想去，而是真的病了。

报丧人挟着黑雨伞走后，他思谋了很久，也悲痛了很久。刘利云有今天其实跟老太太有直接的关系，老太太对他十分怜爱，从大饼店当学徒起就予以了关照。尽管刘利云多次想拜老太太作干娘都被她婉言谢绝了，但在心里其实她就是亲娘，比指手划脚，指桑骂槐的老太婆亲多了。老太太突然被暗杀，难道不是我刘利云的悲苦吗？

刘利云自小没有见过亲娘，她想像中的亲娘应该是老太太那样的知书达礼，温柔贤惠，办事果决。他曾经被老太太的人格魅力深深感动过。可老太太就这样不明不白走了，连手握权柄，呼风唤雨的儿子都保护不了，这世道还有什么太平可言啊！他准备了很重的孝品，甚至还把压在箱底的一件白孝衣都翻了出来。

可就在这一夜，他突发高烧，胸口一阵阵发痛，梦呓不断，神志不清，一会儿高叫洋面上有水鬼，一会儿笑着说大阿哥办酒宴大家吃老酒。

菊香被吓得慌乱不迭，只是一味哭喊。

老太婆气冲冲戳着地面，把一根龙头拐杖敲得梆梆响。她说：“都是你这个火油箱害的，白日里还好好的会说会笑，一转眼就病了，你给他吃了啥毒药，成心把他害死，你又可去勾野男人。告诉你，阿云可不是武大郎，你休起歪心。”

女人抽抽嗒嗒不敢与老太婆顶嘴，只是不知所措地望着刘利云欲开欲闭的眼睛，伤心地落泪。

龙根旋风一般卷进来，急急火火问：“咋了？这是咋了？”

老太婆的火势一下子减了下来，闷声说：“去问问这个火油箱，给他吃了啥毒药。”

龙根火急火燎问呆在一边哭天抹泪的菊香。

菊香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上半夜还好好的，就一刻犯病了。”

龙根一下子趴在刘利云床前，轻声唤道：“你咋了？咋了？”说着用手试探了一下发烫的额头。

刘利云终于睁开了眼，迷蒙中看见了龙根，他努力挣出一丝笑意，说：“天亮你带着大橱里的那包东西去陈钱山，替我为大队长的老娘送送丧。”

龙根点点头，又点点头。

老太婆说：“龙根你快去请郎中，就请石阿伍阿爹。”

龙根答应一声欲走。

老太婆又叮嘱：“告诉他，病治好了春上那几斗吃的就算清了。”

龙根带着一股风转身走了。

老太太凶着脸把手里拐杖狠狠往地上戳，喝斥着茫然无措的菊香：“还不快去天后宫跪拜烧香，求娘娘菩萨保佑。不开化的东西一点道理也不懂，只晓得哭，哭，泪水还真多呢。还戳着作啥，还不去隔壁叫一声二叔婆和你一起去，啥事都要人捅穿了才晓得亮透。”

刘利云有气无力说：“别难为她了，叫二叔婆一个去，去吧。”

老太婆撇撇嘴：“千金小姐呀这么娇贵，到我刘家来就先吃苦后享福，想当初我进刘家门时比她还小呢，啥活没干过，啥苦没吃过……”老太婆边说边往隔壁去叫二叔婆。

美孚灯下垂首低泣的菊香紧紧依偎着虚汗涔涔的刘利云，很长时间两人没有说话。一只自鸣钟不紧不慢地的嗒嗒走着。夜半的冷风钻过窗缝走进来，把美孚灯吹得一明一暗，跳动不休。

后来刘利云说：“给我茶喝。”

喝了又说：“你别把她的话往心里记，她的靠山倒了，她还能有几年活头，这份家业迟早是要你作主的。”

菊香把手伸给了刘利云，手心里全是汗。

刘利云紧紧捏住菊香柔若无骨的手：“啥也别怕，有我呢。”

菊香还是流泪。

这时，龙根急急地几乎是裹挟着郎中来了。

郎中是莲花岛最有名的土郎中，会把脉会针灸会识几味中草药，只是年纪大了出不得门，一双脚多走几步就红肿。

郎中急忙松开龙根挟扶，弯腰为刘利云把脉，完了说：“这病算大也不大，算不大也不小，是劳累过度，急火攻心，需要调理静养，急不得拖不得，我开几味药，抓来吃吃看。”说着接过龙根递过来的笔墨，颤抖着在纸上歪歪斜斜写上大大的几行字。

刘利云说：“龙根，送一袋白米给郎中伯。”

郎中感激不已，点点头要走，龙根这次更干脆，索性弯下腰把郎中背上走了。

刘利云喝了水似乎好多了，只是浑身乏力，说：“菊香，病好了我去一趟十六铺，给你打几件上海时髦的金货，做我的老婆没有像样的金货，倒霉。”

龙根回来的时候额头上细细渗出一层汗，他说：“你放心，天亮我去陈钱山给你买药。”

刘利云说：“买药不要紧，潘大队长老娘的丧事你要多替我解释几句，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咽住了，咳嗽不已，咳得脸青紫，过了一会又说：“还有，你再去关照一下米行和渔行，带鱼汛到了，该准备准备了。”

龙根点头回答了一声。

“记住，我们刘记渔行的铺面你以后要多上心了。”

天亮后，龙根和两个伙计摇着小船去了陈钱山。

刘利云迷迷糊糊不知困了几觉，每一觉都充斥着一个奇异怪诞的梦，最后一个梦他记得很清楚，一头黑鲨慢慢向他游来，嘴巴张得很大，刘利云看见了嘴巴里面雪白的牙齿和血红的舌苔。刘利云一阵惊悸，高声大叫：“救命呀”

喊后醒过来，太阳光正暖暖地透过窗户爬在他身上。菊香拿着一块毛巾为他揩拭额头上的汗，阳光同样暖暖地爬在她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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