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七天后，在光明侍者团的精心治疗下，左枫寒终于可以下床了。尽管司神月一再劝他注意休息不要活动，他还是强行命令副官塞特将他扶上小轿，在各个营区间走动。三年了，每一片可以遮挡视线的土丘，每一处无雨干涸形成的洼地，每一棵在干旱与荒凉中存活着的树，他都熟悉得如同自己的身体。他深深地知道，不久便会有人来接替他的位置，继续驻守在这远西最荒凉的要塞，他要好好看一遍，看一遍这片驻守了三年的土地。两名士兵小心地将小轿抬上城头，左枫寒扶着三百年战火和风雨侵蚀过的城墙轻轻站了起来。城下的战场早已被打扫干净，干黄的夹杂着鲜血凝结出的黑褐色的土地上翻起一圈新土的痕迹，那是阵亡者们留下的唯一的证明。左枫寒低下头，看着斑驳黧黑的城墙，泪如泉涌。

副官塞特轻轻走到他身后，小心地道：“都督，帝都的后援来了，要不要见一见？”

左枫寒转过脸抹去眼角的泪水，清了清嗓子道：“带军的将军是谁？”

“是左参相长子，谷神昭将军。”塞特回答着。

左枫寒披上塞特顺手递上来的大衣，紧了紧领口道：“去看看。”

莫伦要塞的校场因为这支万里迢迢支援而来的军队显得有些忙碌，受伤和未受伤的士兵们纷纷走出营房，远远地看着这支衣甲鲜明的远行军。马上的战士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苍白的嘴唇说明了他们的疲惫，跨下战马喷浮着的白沫和唇边被缰绳勒出的血痕证明他们经过了长途的急行军。一位年轻的将军，鹰视虎步地在队列前来回走动，肩膀上闪亮的圣殿骑士勋章显示着他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身份。身边的战马紧紧地跟随在主人身边，翻腾的蹄脚下露出薄而明亮的马蹄铁。

小轿不急不缓地停在了校场门口，左枫寒费力地走了下来，看着面前这位年轻而英俊的将军。

在后人的评价中，左枫寒是最正直最标准的圣殿骑士，而谷神昭则最年轻最高傲最富有战绩。而在这里，两位同样身居军职要位的将军在莫伦相遇了。左枫寒细细打量着这位传说中仅仅三年就从帝国骑士学院毕业，一枪就放倒了圣殿军团副团长的年轻人。他个子很高，尽管经过了长途跋涉，眼神依旧犀利，并没有显出疲态。手上虎口处磨起的厚厚的老茧证明他一定从未疏于操练，盔甲的领口也并没有因为行军的燥热而解开，这说明他对自己的衣着有着严格的要求。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一位极其标准没有任何可挑剔之处的骑士。而在谷神昭眼中，左枫寒的眼神很平和，很安静。眼角和嘴边已经因为过度的操劳早早显出了皱纹，站立时微微罗圈的双腿则说明这一定是一位长与马战的将军。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左枫寒，那就是锋芒内敛，含而不露。这种沉稳与坚毅，让人相信哪怕是古克拉奇山脉在面前崩裂他都不会有丝毫的变色。谷神昭的眼光移到了左枫寒肩膀上。这时他才发现，他的左袖竟然是瘪下去的，隐约露出一片白色的绷带。他惊讶地望着左枫寒，却发现对方的表情依旧平稳深沉。谷神昭彻底地明白了，左枫寒失去了一条手臂，却依旧不露声色地前来迎接自己，因为他要证明，即便自己已经成为残废，也依旧是一名高贵的圣殿骑士！

没有因为惊讶而询问，谷神昭选择了用一名帝国骑士的方式表示着自己的尊重与臣服。单膝跪地，右手按剑左手扶肩，一个标准的骑士跪行礼。

左枫寒用仅剩的右手回了一礼，道：“谷神将军远途劳累，请到帐中休息。塞特，带前来支援的将士们去团练大营，要最好的厨子做最好的菜，招待来自帝都的兄弟们！”

跟随谷神昭而来的这一万援军依旧没有挪动。将无令，军不动，这是谷神昭带军的标准。塞特有些无措地望了望谷神昭，年轻的将军面无表情地朝身后挥了挥马鞭，万人方阵一列列展开，跟随着塞特奔向大营。

从校场到大帐，仅仅百余步的距离，左枫寒走的无比艰难。谷神昭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并没有去搀扶，这是另外一种对勇士的尊重。终于坐在了自己的躺椅上，左枫寒勉力地笑道：“谢谢你，谢谢你对一个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士兵的尊重。”

谷神昭默默点了点头，立正，啪的行了一个军礼：“援将谷神昭，奉命前来接管莫伦防驻，请左将军移交兵权与驻防权，择日荣归帝都！”

兵权的交接，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最神圣最威严的仪式。左枫寒站起来，庄重地道：“请兵符！”

谷神昭从怀中掏出贴肉保存的已被汗水浸湿的军令，轻轻展开放到军案上。红皮包裹的布帛上端正地摆放着一块金色半鹰形徽章。左枫寒捧起兵符端详了许久，转身，从自己榻上的暗格里取出代表着远西最高兵权的银色徽章。两半兵符合在一起，正是一只展翅怒翔的雄鹰。交换过兵符，郑重地回了一礼，左枫寒坐回椅中，低头不语。

同为帝国军人，谷神昭深深地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里是他驻守了三年的土地。身为一个军人，一个伤到如此深的军人，调离属于自己的世界，无疑是一个可怕的消息，他可以掩饰自己身上的伤，却掩饰不了面对离去时的失落与痛楚。安慰是没有意义的，谷神昭需要激他，把他属于骑士，属于男人的自尊激起，来冲淡他对离去的记忆。

“是谁让左将军受如此重的伤，请告诉我，我愿取他的头颅，为左将军送行。”谷神昭淡淡地道。

左枫寒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的摇了摇头，谷神昭竟从他有些空洞的眼神中看到了本不该属于一名高贵的骑士的失落与惊惶。

“请相信我，天底下没有人是我三合之敌。”谷神昭顿了顿，接着道，“包括左将军您。”

“你赢不了他，我也赢不了，他不是人，他是魔鬼……”左枫寒低低地道。

谷身昭慢慢站起，淡淡地道：“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帝国骑士学院门口的巨型石碑上刻着的那一句话：失落比失败更可怕，因为失败只丢掉了一次机会，而失落，却扼杀了一片希望。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能让帝国骑士学院百年历史上最优秀的毕业生如此失落，你还是传说中那位用平和与宽容让整个帝都折服的骑士吗？”

左枫寒身体微微抖了一下，抬起头似乎是想要争辩什么，却又慢慢躺到了椅中：“我曾经也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意念达不到的，没有人做不到的。从军十年，我左枫寒没有失败过一次，甚至连像样的伤都没受过。可就在几天前，我看到了让我为之震撼的一幕。近百万的兽人在他面前如羊一般驯服，亚*高贵的神仆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十万莫伦守军，他视若无物，仅仅一个照面，他将我的一条手臂生生扯断。如果不是那个传奇般人的出现，也许他一个人就能踏平远西数万里的国土。他真的不是人，他是魔鬼，只有神能够将他从世界上抹去……”

谷神昭忽地笑了，笑的很灿烂：“所谓的神仆不过是些没有生殖能力却偏偏劝他人禁欲的废物。他们捏造出无数三岁小孩就能幻想出的故事，骗得无数人对他们跪拜，臣服。左将军，难道你也信那些整天无所事事蹲在镶金的宫殿里捧着烂到发霉的古书喃喃祈祷的家伙？”

左枫寒慢慢站起来，面色阴沉地道：“你真的不信么？”

谷神昭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请给我一个相信的理由。”

左枫寒一言不发地走到帐门前，掀开簌簌翕动的门帘。谷神昭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望去――

一个女神般美丽高贵的女子，穿着一身雪白的圣教法衣，正跪在临时搭建起的祈灵台上，对着太阳默默祈祷着。阳光披洒在她身上，映出一圈圣洁的光环，微风扯起她的裙钗，飘动着似乎要乘风飞去。微微翕动的朱唇点亮干黄苦碎的天空，随风轻舞的柔丝静止了猎猎展动的鹰旗。这个原本不该属于这里的身影居然奇妙地融入了这荒原城野盔甲钢刀组成的世界，古老破碎的城墙与寒光闪耀的冷兵在这宁静的画面中淡去了沧桑与阴冷，喧闹嘶鸣的战马与辘辘而行的兵车不敢打碎这难得的宁静。这个男人世界中的一切仿佛都因为她的存在而变的温柔起来，天地间仿佛只留下了那个绝美的侧影，深深地，印入每个人心中。

谷神昭醉了。确切地说，每一个看到默默祈祷着的司神月的人都醉了。这一刻无数人相信，原来我们身边，真的有一位美得让人心醉的女神。

左枫寒看了看呆呆地望着远处高台的谷神昭，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帐中。

谷神昭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渐渐暗淡，直到晚炊的号角划过天空，直到司神月站起，慢慢走下祈灵台。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士兵都虔诚地敬礼，每一辆驶过的兵车都为她让路。他分明地看见，司神月正微笑着，向着左枫寒的大帐，向着他站立的地方走来――

停步，抬头，突然的四目相对，让司神月有些手足无措。经过他们身旁的士兵们自动让开，大帐前空出一块仿佛特意为他们准备的空地。

跟随在司神月身后的四名光明侍者相视而笑，默默地退了开去。因为他们知道，确切地说整个容克帝国都知道，面前这位年轻英俊的将军，曾经在奥兰加圣峰光明神殿前，许下了那个浪漫而感人的承诺。

三年前，谷神昭十八岁，司神月十六岁。在容克帝国，年满十八岁的男子和年满十六岁的女子便算是成年，经过成人洗礼，便可以结婚，生子。对于王族和公爵的子女们，还有一场特定的仪式。每年新年过后，第一场瑞雪降下来的时候，光明圣教便会在奥兰加圣峰上，为他们举行隆重的成人洗礼。皇族和公爵的子女们只有经历了教皇亲自为他们主持的仪式，才算是真正的成年，才能够获得世袭资格。就是那一天，当着教皇华宁、长天大帝，以及整个帝国三十余位公爵的面，刚刚从帝国骑士学院毕业的谷神昭跪倒在神案面前，平静而不容置疑地道：“我，谷神昭，谷神家第九代长子谷神昭跪酬苍天。我以我的信仰和生命起誓，有生之年，我必将娶洁西卡公主为妻。如有违背，愿神剥夺我的荣誉与生命！”那一天，整个帝国都震动了。长天大帝和教皇华宁相视微笑，谷神日满是歉意地斥责着儿子的鲁莽。巨勋和贵族们惊讶于这位年轻的骑士的勇气，小伙子们目光里满是崇敬，啧啧地感叹着，少女们则直接惊声尖叫起来。有着长久的精神冥想练习的司神月竟然也害羞地躲在父亲背后不肯出来。而这一切的肇事者却安然地跪在神案前，任漫天飞扬的雪花落满自己的白色长裘。那一天，那一幕，那惊世骇俗的一句话，让谷神昭荣升为帝国最完美的情人。

无数事实曾经证明，处在单恋中的男女在突然面对意中人时往往会显得手足无措。谷神昭是那么悠然地望着面前风一样美丽的公主，目光里是浓浓的惊喜和情意。司神月有些发窘，礼节性地笑了笑，便要从他身边经过。谷神昭却从容地伸出手，以一个标准的邀舞礼，向司神月优雅地递了过来。面对这一幕，司神月竟不知如何是好。周围的士兵早已兴奋地欢呼起来，她只得回一个接舞礼，任由他轻轻握出自己四指。谷神昭微微一笑，转过身来，就那样，带着她，走向左枫寒的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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