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神昭恭敬地立在一边，不动生色地看着司神月温柔的动作。左枫寒浑身不自在地躺着，右手局促地抓着床单。身为一名圣殿骑士，从一开始他就一直宛拒司神月为他换药的请求，可她执意要亲自动手，甚至不惜拿出皇权来命令他，这让他好生为难。绷带一圈圈展开，露出一截微微突出的断骨。从表象看来，他的伤口并不是很严重，血管是自动闭合的，不像一般断臂伤口那样血肉模糊。然而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伤口越是平整，越是让人心惊。一种很异样的暗暗的色泽笼罩着伤口，阻止了一切可以渗入的药物，光明侍者团为他上的药都浮在了绷带上。司神月叹了口气，用温水为他清洗了伤口，重新敷上药物，然后细心地扎起。

“怎么样了？”谷神昭问道。

“从受伤的那一天起就是这样了，一点恢复的样子都没有。”司神月叹了口气，接过谷神昭递来的手巾擦拭着双手，“等左将军回到帝都，我会亲自请老师为他治疗。”

谷神昭为之默然。整个帝国都知道，司神月不单是最美的公主，也是最出色的治疗师。连她都束手无策的伤，究竟会可怕到什么程度。

“我看不怎么要紧的，”左枫寒坐了起来，好整以暇地道，“鄙人的身体可是强壮的很呢，这点伤算不上什么。”

“现在还看不出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可是……”司神月不无担忧地说道，“我还是希望左将军好好休息。”她顿了一顿，接着道，“这算是洁西卡的个人请求，可以吗？”

左枫寒愣了一愣，默默点头。

她是美丽高贵而又善解人意的公主，却那么地亲切那么地迷人；她是在国王的膝下长大的金枝玉叶，却来到这荒凉的帝国边陲为沙场上的勇士们祈祷；她是唯一可以在奥兰加圣峰上为帝国最伟大的长老执灯的圣女，却亲手给一个重伤的人护理伤口。这样美丽的公主，这样可爱的人，她未来的丈夫，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

帐帘被掀了开来，副官塞特看着面前的情景，恭敬地道：“洁西卡公主，两位将军，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左枫寒慢慢站起来，披上大衣：“公主殿下，谷神将军，请到礼帐用餐吧。都是自家种的东西，希望你们能够喜欢。”

莫伦城的礼帐其实并不是皮帛遮罩的大帐，而是一座极宽敞的大厅。左枫寒习惯将这里的一切建筑城为营或者帐。营乃进退之所，帐乃流动之兵。这极具动感的名字能够让人感觉到仿佛身在狂野的战场，每时每刻都不可以轻心。比如这座礼帐，如果叫礼厅或者礼堂，那就太安逸太索然无味了。当中摆放着的，是驻守的战士用亲自种出的杨树制成的宽大的木桌。战火甫停，军厨们仓促地准备了这顿晚宴，虽然菜肴不是很多，也算是比较丰盛了。喷香的烧烤，金黄的面包，士兵们自己酿制的酒盛放在粗旷的铜碗里，闻起来让人食欲大振。长桌的尊位一端，有一张单独的小案子，上面摆放的是比较精致的饭菜。司务官特意为司神月准备了这张小案子，毕竟女孩子不能像男人们一样粗旷地饮，酣畅地吃。

看着满桌的饭食，谷神昭抱着肩皱眉道：“士兵吃的也是这个吗？”

“这……”一旁的厨师一脸的为难，“您是刚从帝都赶来的，可能还有些不习惯这里的饮食。这里的条件虽然比较艰苦，但……”

“我是说士兵们也能吃到这么好的饭菜吗？”谷神昭冷冷地问道。

“啊，您问这个啊！”厨师长顿时挺直了腰杆，“您放心，这些东西绝对是从兵营的大灶上盛出来的。都帅从来不允许我们给任何人开小灶，要是让他知道了，我们可要掉脑袋的……”

“你可以出去了。”不等他说完，左枫寒就把他哄了出去。

例行的敬酒，例行的享用，这为谷神昭接风的晚宴出奇地安静。左枫寒饮过一杯酒便放下了刀叉，右手习惯性地放在桌上，中指若有若无地轻扣着桌面。塞特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悄悄站了起来，俯在同座的战友和两位红衣侍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礼帐中的众人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警卫营立刻将礼帐团团围了起来。司神月听到帐外的异动，惊奇地问道：“左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是三级戒备，帐里任何人说的话都会被当成绝密。”左枫寒淡淡地道，“谷神将军，现在你可以问任何你想知道的问题。”

“一切，”谷神昭紧紧盯着左枫寒的双眼，“我要知道从开战第一天到现在的一切。”

“塞特，”左枫寒一脸凝重地道，“向谷神将军述一下战况。”

“是，都督！”塞特啪地敬了一个礼。

“记住了，我已经交出莫伦兵权，谷神将军才是你们的都督！”左枫寒沉声道。

“是，都督！”塞特习惯性地应道。

这位辅佐左枫寒驻守了三年莫伦的副官翻开了厚厚的战备录，一字一句细细地陈述着。谷神昭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手中的青铜酒杯被他捏的咯咯直响。这场战争太突然，太惨烈，太不寻常。数千年的文明史中，两种不同信仰的神仆第一次在战争中直接交锋，而决定战争胜利的，却是两个迷一般的人物，自己接收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烂摊子。谷神昭手把着额头，良久不语。

“谷神将军，”左枫寒轻轻问道，“虽然我已不再是远西都督，可我还是希望你能透露一下你的想法。”

“不管敌人如何强大，处境多么危险，帝国利益高于一切！”谷神昭低低地说道。

左枫寒轻轻站了起来道：“帝国利益高于一切，这是军人的灵魂。然而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少造杀戮。军队永远是战争机器，而战争夺去生命最多的，是无辜的人民。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另一个时代正在开始。也许明天还会有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我希望我们不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左枫寒披上大衣，大踏步走了出去，营帐里只剩下谷神昭和司神月两人。副官塞特紧追了几步，问道：“将军，会议已经结束了，要撤去紧急戒备吗？”

左枫寒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星空，喃喃地道：“就剩他们两个了啊……传令，戒备升到四级。”

“是，将军！”塞特立刻将命令传了下去，然而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就剩下两个人还要升级戒备呢？”

“走，我们去大营看看。”左枫寒紧了紧领口，大步朝后走去。

礼帐里，谷神昭和司神月静静地看着左枫寒离开后被风掀动着的帐门。司神月微笑着问道：“他总是这么雍容这么严肃吗？”

灯火氤氲，夜歌嘹亮，帐外的卫兵们集结的脚步声簌簌作响，这让从来都是冷冰冰的谷神昭心中生出一丝感激。他知道，左枫寒是为他这次同意中人独处而特意增提高了戒备。谷神昭轻呷一抹杯中的酒，淡淡地说道：“是的。准确地说，他是一名坚忍的骑士，一位值得人尊敬的将军。”

“谷神将军，那么……”

谷神昭忽然抬起头，凝亮的双眸让司神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不要再叫我谷神将军。这一刻，你是一个女孩，而我，是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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