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足以自傲的。足以让我飞扬妩媚,肆张狂。
那时我还不穿黑衣,一身紫红色的纱袍极致奢丽。那时衣袂袍角可见的,也不是绣功精致的黑牡丹,而是金丝线的芍药花。我是富丽的女子,华然丽兮。
我是一片墨绿中最鲜艳的一点。
这是最静谧的所在。
以我所知,在这里是不会有别人出现的。这是蜀南竹海的最深处,寻常之人是进不来的。宫里的人也不会到这里来,我一向不喜打扰。所以我安心拨弦,已入无我之境。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风霏霜。若她要伤我,轻而易举。
第一眼看见她是在一曲终后。我睁开眼,一袭翠绿突兀地抹进眼底。那个时候她恰坐在一杆竹上。竹身微弯,让她的脚恰好踩在旁边一杆稍矮的竹尖上,竹子轻颤,她的翠色纱裙就在竹中,摇曳生姿。嘴角一抹轻笑,其态可醺。
如果说我华丽,水溟若冷丽,那么这个女子,是清白。
特别干净的人,很让我心怡。所以我没有出手怪她闯入竹海,而是笑了,“名字,告诉我吧,我叫木月纠。”
“我是风霏霜。‘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风’,‘雨雪霏霏连大漠’的‘霏’,‘风霜’的‘霜’。”她把名字串起来告诉我,语笑嫣然。我有些自悔没有说的更清楚些。十五岁的年纪,总想显得比别人风致才情。
所以我又说,“那我就是‘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木’,‘唯见江心秋月白’的‘月’,‘纠缠’的‘纠’,木月纠。”
我们相视一笑,很多年后,风霏霜死了,我才发觉,当初的几句话,都是定局。我们陷在其中,山雨欲来。
我一直以为这是个类似诅咒的什么。
之后我知道她有一个妹妹,叫雪鸢。风雪鸢。总叫我想起风雪霰没的天空中一只纸鸢,显得格外孤零。我也知道她亦是东北魑魅谷的女弟子,放弃了下任谷主的地位,为了自由。所以妹妹雪鸢成了替代者。
说这话时霏霜抬头对我微笑,“你何不像我一样,纠然。你我是相似的人,我们一起走。”
我摇头轻笑,“我没有一个妹妹,霏霜。纵有,也断乎舍不得她为我承担。我们终究不是相同的人。于是无论走得多远,我都要回来。我更像雪鸢,有线牵着。不似你纷飞冰霜自在。”
我做过一个梦。梦中有纤细的疼痛。梦里似乎觉得是有一根银丝从身侧腋下刺入,稍一扭动就仿佛会破胸而出。所以整个梦里,我平卧在榻上,拘促着,不敢动。可是我又迷恋于那种疼痛和恐惧,因此,在梦中,我不时抬手,享受一种欲破不破的紧张。
一整个梦,就这样蜿蜒。
那天梦醒,霏霜坐在我榻侧,眼如春水,温润地看我,“你流了汗。噩梦?”
“也不算是,只是个莫名紧张的梦罢了。”我坐起身整理衣裳,任她为我梳头,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溟若。
溟若是我自小的朋友,我都不知道她原来也识得风霏霜。她是对万人冷淡的人,只有对朋友的事关心。关心则乱,所以风霏霜死后,我在她身边,总是很为难。
“雪鸢,霏霜是我害死的,因此,你必要杀我报仇么?”
三年前,的确是我失手,用药害死了中毒的风霏霜。所以我引咎,自废了武功。
“月纠,我知道啊,姐姐的死不能怪你,可是啊――谁让是你为她解毒的呢?你太多情,所以害死了她,也快要害死你自己了。”左鸢咬着唇笑,我恍惚之间看到了一种刻骨地哀怨和恨意,“我现在不叫‘雪鸢‘了,叫‘左鸢‘。”
我忽然知道了为什么三年来左鸢都没有来找我,她恨的不是我。因为她知道这不是我的本意。只是从小最亲的姐姐死了,她却不知道该去恨谁。她很难过。所以她只能恨我。找个人来恨,让自己活下去。
这是左鸢唯一能做的,所以她恨我。她真正恨的,大约是一朝离散的姐姐吧。
现在她想要终结日日恨人的苦痛,所以她就来了。
我看着她,忽想念起我的竹海来。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我想弹琵琶。弹到夜深人静,有一只素手递过酒樽的时候。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可是那个人不见了。我苍白了脸,一旁的溟若用力握住了我的手。
三个人静静地坐在竹林里听鸟唳的日子不再了,我就再也没有回过绾木宫。也没有再去逝水轩。
每年春天我都停舟在秦淮西岸,等着溟若来,手谈一局。
下棋的时候皆沉默。因为没有绿衫女子玉手轻叩棋盘的清脆声响,我们都觉得寂寞。
我再没有插手过江湖事,绾木宫里的事,有溟若帮我料理。
我从此长住在了秦淮。
我是喜欢风冽的,在临死前的时候,我承认了。
三年前,我就成了不敢爱的女子。
御涔雪是爱我的。所以他每年必来看我,十年如一日。
今日,左鸢是决心要来杀我的。手如刃,向我斜削过来。若不躲开,半张脸,风冽和涔雪爱的脸,必定毁了一半。
可是我躲不开了。
在雪鸢艳丽的豆蔻触到我的瞬间,一支绿玉箫挡在我颈前,一柄纸扇指在左鸢的腕间,同时逼她撤手。
溟若推我退开一步,冷冷地对着陶然,“你不要出手。”
陶然了然一笑,把纸扇收进袖中,也退一步站在我身侧。
左鸢一直不动,死死地盯着溟若垂在身侧的手。溟若冷眼瞄她,“你必要伤她,就是逼我伤你。”
水溟若一直是指哪打哪的人,再不废话,握箫在手,打向左鸢肩上巨骨穴。
两人打在一起,我在一边苍白着脸看着。陶然站在我身边,轻声道,“你放心,左鸢不是水溟若的对手。”
这我知道。我怕的是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总不该叫她们打的。
霏霜,这是你留下的烂摊子,你叫我怎么做?
我觉得身上有隐隐的寒意,我慢慢扶上陶然的肩,“陶然,你说我做的对么?”
“纠然,你不肯告诉我真相。”陶然叹息着笑了,拍拍我的手背。
我一直紧盯着脚步翩跹的两人,一直看她们从竹香弥漫的室内,打到花香氤氲的茕湫。这对纵水的溟若更有利。
水溟若足尖一点,身体斜向前飞去,顺手一挥箫,一条水链从箫中射出,如剑一般削向左鸢腰际!
左鸢眉心一闪,向后飞掠,袖中银链抖开,缠上那水剑,生生截断了利如刃的水,接着就顺势缠上了水溟若的箫。“咔嚓”一声,箫上已现裂痕!
水溟若目光冷峻,翻手抽箫,只觉胸口一凉,身后一声惊呼!
那一声是我情急之下喊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左鸢的“银敛”已经如闪电般穿透了溟若的胸口,左鸢一穿即收,我眼睁睁看着血花从溟若的白衣中喷溅而出,把一袭水袖染得艳若霞光。溟若大约自生也没有这般艳丽过,她对着我抬手,笑了一下,掉了下去,落在茕湫的叶上。
那是她唯一一次对我笑,如我所想,倾城倾国。只是这一笑,把我整个心全部压塌。她笑了,我笑不了。
陶然面色一寒,我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他向前两步,“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左谷主,你最好不要再过来了,回魑魅谷去吧。”
左鸢一直看着碧水上猩红的血点发怔,听到陶然的声音,半晌不语。之后咬了咬牙,剜了我一眼,转身掠走了。
我站在水边,觉得呼吸困难,溺水一般。
陶然转过身来轻扯我的袖角,我用力地扯回来,扑进了水中。
从未觉得那些莲叶如此碍事,我状若疯狂地扒开那些附在水上的莲叶莲花,把它们一齐抛在远处的水面上,我要带她出来!我不能把她孤零零地丢在这茕湫里!
该死的叶子,该死的花!还有这该死的水!它们在阻止我,溟若在往下沉了,我不能让她掉到水底去,那里太冷了。
风霏霜也是,水溟若也是,我爱的,在乎我的,都死了。
这是一个魇。
我托住她的头,看着她乌黑的长发在水面上漂浮,脉脉。她的眼闭着,睫毛上沾着星点的水珠。我伸手抚去她额上的水,那朵莲不见了?
我大惊之下看向了自己的手指,除了水什么都没有。
我终于抱着她哭了,我最爱的人,死了,我最爱的莲,也没有了,那我还剩下什么?
我笑了,缓缓放下溟若,抚着她的脸看她一脸安然地沉没,想留在这里就留吧,我会来看你。
转身走向岸边,把手递给陶然,扶着他的手上去,我披着他的外衣用手帕擦拭头发和脸上的水,手帕上尽是淡淡的红,我看陶然,”送我回秦淮好么?“
“嗯。”
我的绾木舫里。
我拥衾而坐。陶然烫了一壶酒,递给我一盏,“纠然,难过也不要哭。”
“为什么?”
“你这样的女子,不该哭的。”
“呵呵,”我哀然笑了,指向闲置的琵琶,“陶然,把琵琶递给我好么?”
怀抱着琵琶,我轻靠着船壁,“这是我和溟若的歌。”
明月里
洞箫吹散
雨夜汀萍
胡家女
弹支箜篌不成曲
浮生里
许多繁华开尽
慢低头,手中花蕊撕去
落红成阵鲤鱼啄取
……
一曲短歌很快就结束了,我冲陶然巧笑,“你可曾见过我这样的人?”
起身泡茶,“这是我自己采的梅花和收的雪水,只有溟若来的时候给她泡过两回,叫做‘怀血’。”
雪水洒在放在桌上的琵琶上,我伸指去拭,却被划破了皮肉,我看了看渗出的血已顺着指尖流到了手背,笑了,把血滴进尚自沸腾的茶盅里,“有一个人跟我说过,滴上无情人的血,‘怀雪‘就成了‘怀血‘,那才是世上最鲜美的茶。你试试看,如何?”
陶然接了茶,看我,“你以为自己无情?好吧,把真相告诉我,纠然。”
“没有真相。”
我骗了世人。
木月纠是最好的诈欺师。天衣无缝。
也是害人的诈欺师。
水溟若和风霏霜,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姐妹。
是我害死风霏霜的。是我杀了她。翦木,子果,鸡血,椋草,还有断肠草。
取适量捣汁,煎服。可以解孔雀箪。
我不知道风霏霜是怎样中的毒,我在竹林里看到她伏在草上,脸色发蓝。
我多用了鸡血。她就死了。
我故意的。
世人知道风霏霜猝死在太湖上。水溟若和左鸢知道木月纠失手用错了药害死了风霏霜。我告诉她们的。
其实不是。我骗了所有人,风霏霜是自杀的。
她要我杀了她。因为累了。我答应了。风霏霜一向是任性的女子。
喝下那药之前,风霏霜笑着对我说,“纠然,我走了。辛苦你了。”
我就隐瞒了一切。
我不能跟溟若说,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我杀了她另一个好友。
我不能跟雪鸢说,姐姐要死,我就杀了她。
所以我跟她们说,我失手用错了药,我对不起霏霜。所以我自己废了武功。
我到溟若死的时候都没有告诉她。我不知道她知道真相后,会不会后悔。
我也没有告诉陶然所以他走了。听他说那杯“怀血”真的很好喝。
我是害死了两个好友的无情人,我的血泡的茶,就叫“怀血”。
我想抱着琵琶泛舟五湖,继续等待一个可以陪我唱歌的人,因为陪我唱歌的人都死了。
江波一孤舟,日日弹箜篌。
……
纷繁里
谁家素手
楫开兰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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