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小镇并不算很差的住宅区，但也决算不上豪宅。明苏的父亲季永诺当年穷尽了半生积蓄，在这里购下了一套房子，带着九岁的小明苏从单位宿舍搬来了这里。

尽管只有两个人的家，但女儿是父亲的骄傲，父亲是女儿的天空。日子虽然清苦，但是父慈女孝的生活多么快乐。

明苏站在楼下的花园里，抬头望着淹沉在夜色里八楼上那间漆黑的屋子的窗户，半个多月前的任何一个夜里，那里头是一定有盏明亮的灯光开着的。

但如今只有一屋孤寂。

明苏开了大门，进了电梯。看着楼层一层层上升，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在25层停住。25层是顶楼，明苏想，如果爸爸当时不是从8楼坠下，而是在25楼，那么，他是连她最后一眼也见不着了吧？

从8楼坠下，虽然那日夜不眠的五天五夜里，他只能躺在病床上不停地流着眼泪看着她，而并不能对他的女儿说一个字，但起码也将她印在最后的记忆里了。

季永诺坠楼的地方是阳台上，事后警方在现场只发现了一处滑倒的痕迹，而并没有别的可疑的地方。但是，如果是因滑倒而跌下去的，90公分高的栏杆难道挡不住一个人的身子吗？“你看看这个，”那长着络腮胡子的警员指着旁边一张小矮凳，又指着阳台上一处露出来的电线，说：“我们有理由怀疑是你父亲站在小矮凳上修理电灯时不慎往后翻而跌下楼的。”于是结案。

季明苏是有着疑问的。可是，心里却没有头绪。季永诺为人一向忠恳，老一代知识分子的特性致使他待人接物都同样的谦和恭逊，季家的人际关系并不复杂。

最后，大胡子警员望着她并不奢华的家里，眼神里略带着一丝戏谑地说：“小姐，你应该相信警方，如果真的是他杀，那么罪犯是为了劫财还是为了劫色呢？”

“叮咚”一声，电梯门开了。明苏回过神，将手袋挎好在肩上，出了电梯。

开门的声音在空荡的屋里引起了一丝回音，开了落地灯，将身子疲惫地扔在沙发上，望着灯光透过灯罩投射在屋顶的一圈光晕发怔。

这屋子少了一个人，是多么的寂寥，以至于有时候，明苏感觉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这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季永诺的气息，那茶几上有伴随他用了几十年的铜质烟灰缸，窗台上，还摆着一盆他年前买下、眼下却已开败了的水仙。水仙旁边，是一小缸金鱼，鱼缸是明苏十五岁那年季永诺买给她的生日礼物，里面一黑一红的两只鱼却是明苏自己买的，――她买金鱼总是喜欢买一黑一红的两条一起养，十年来养成的习惯从未变过。

明苏闭上眼睛，眼眶酸胀得使她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半夜里忽然醒来，就好像根本没有睡着过似的两眼睁睁地望着屋顶。发现自己身下的是沙发而不是用来睡觉的床，想动，却又找不到力气。

事实上，这半个多月里，大部分的日子她就是这么过来的，头三天把自己关在黑暗里关得严严实实，流了一床的眼泪。接下来五天，开了窗，下楼吃了东西。第十一天，在阳光下见了罗伊，将保险公司送来的八万块钱原封不动地给了她。

“还有两万，只能先欠着。”她疲惫地窝在沙发里，说。

罗伊将那厚厚的信封啪地摔到茶几上，“凶巴巴”地道：“都说不用着急了！我又不等着钱开饭！”

可是还是要还的，她虽然不等着钱开饭，但是等着钱买房子。罗伊是另一个城市的弃儿，一个人流落到这片天空下，冥冥中与明苏相遇，并惺惺相惜。明苏急需用钱的时候，她正打算为看中了的一套房子下定金，接到明苏的电话，当即从售楼小姐的手里将钱夺回，打车送到医院给了明苏。

门铃在她将醒未醒时响起。睁开眼，原来外面早已经是白天，时针指向下午四点三十八分。

会是谁呢？她将脸埋向了枕头里。亲戚们是不可能的了，该来的都已经来过，除了远在另一个城郊的姨妈。难道就是姨妈？

明苏屏住呼吸在枕头里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下床开门。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个男人。

“是你。”明苏想起来了，他是医院里为季父医治的那个主治医生，段若平。

“呃，是我。”段若平看着门内只穿着件白色浴袍的明苏，略微有些尴尬。

“有事吗？”

“我，想和你聊聊，关于你父亲季永诺先生。”

明苏垂了眸，抬头时说了声：“你等等。”然后关上门，进房里换了身家居服出来。

“坐吧。”

明苏拉开落地窗的窗帘，让阳光透过整面墙的玻璃窗一露无遗地泄进屋里。“茶还是咖啡？”明苏问。段若平坐在单人沙发里，两手交握在一起，“茶吧，谢谢。”

茶是季永诺留下来的铁观音，季永诺生前最爱这种茶，退休后每天就在家泡茶喝。明苏用小竹勺舀了两勺放进茶壶里，以滚烫的开水泡开，倒出第一道的水烫了茶杯，然后将再次泡开的茶液斟入描着水过天青的蓝色小杯里。

“季先生生前想必是个很热爱生活的人。”段若平捏着茶杯，由衷地说道。他认得这是景德镇出来的景泰兰，景泰兰虽不算极好的茶具，但是在这个水泥钢筋筑就的城市森林里，已经很少有这么讲究地喝茶的人了。

明苏不语，依旧一道一道地斟着茶。最后，她端起自己面前的玻璃杯，望着里面半透明的金黄的液体，浅浅品呷起来。

段若平打量了一番屋子，目光落在墙上季永诺和夫人的遗相上。“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心里一定非常难受，身为季先生的医师，我也……我也非常抱歉！”

明苏放下玻璃杯，托腮望着前方，前方窗台上的鱼缸里，两条小鱼正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地游荡。

“你也知道，中国现时的医疗制度还不尽完善，身为一个本应救死扶伤的医生，我承认我做的太少了！”段若平紧皱着双眉，双掌也因激动的情绪而握成了拳。“季小姐，你一定很恨我吧？”他纠结地望着明苏。

“别说了。”明苏望着眼前升腾的雾气，雾气后的景物隐隐已有些模糊。“如果要恨，我应该恨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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