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什么?”预审员站起身,仿佛刚发现似的说:“啊——你没穿袜子?”
“不让我写信。”
“只要你老实交待,我们是宽大的。”
“是……”白羽神态怠疑。
“嗯……”预审员眯起眼打量了白羽一阵问:“你写了些什么?”
“记不清了。”
预审员嘲笑地瞥了白羽一眼,对记录员说:“把手稿给他看看!”
他刚接过手稿,就感到一股温情从心底升起来,紧紧攥住手稿的双手,象在拥抱久别重逢的爱人,他根本不用去看手稿,那字里行间浸润着他的血和泪,怎么会记不清?他只是用手在上面抚摩着……手在颤栗、心在颤栗、灵魂也在颤栗!泪水模糊了双眼,嗫嚅着想对她窃窃私语,仿佛听到她在唱着一支支心底的歌,唱着他从童年到青年的朝晖、夕阳、早春、暮秋、寒夜、晴雪、柔情的黄昏、铿锵的激情、深沉的别绪、如泣如诉的往昔……和她在黛色葱茏的行间,流淌的青春的血……
一页页翻动手稿的白羽,心语翩翩:“我的心,我的爱……”他低垂着头,象在吮吸她身上的芗泽……他在手稿上慢慢地抚摩着,既忘了寒冷,又忘了审讯……
“快点看!”
他惊悟地抬起头,如呆傻般望定预审员,却下意识地紧攥住手稿,就象在紧抓住生离死别的爱人……
记录员从他手里夺去手稿时,从牙缝间迸出了一个字:“傻——”
第二天晚上,他被下掉脚镣手铐,转回了第一看守所第三监号。
冬天过去了。
春天过去了。
在白羽的记忆里,应该已到了一九六八年夏。这天晚上,他又从睡梦中惊醒,他梦见一个高大模糊的人影走近他说:“我们知道你是怎样才成为一个工人的,心里也惭愧,但我们是为政治服务的……”白羽醒了,但这几句莫名其妙的梦中话,却在他头脑中清晰地浮动……
第二天早上开饭时,值班的白羽刚出监号,就发现了看守所喻副所长愧疚而惋惜的目光,便暗惊地端上饭菜,退回了监号。“为什么会这样?”他突然想起昨晚的梦,竟产生了不祥的感觉……
平日放风时,只有管教员一个人打开监号,看管着几个犯人去后院晒晒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在四角哨塔和三丈高的围墙电网里,根本不用担心犯人逃逸。但这天放风,白羽却发现,管教员和武装枪兵都似如临大敌。
白羽微眯起眼,望着晴空中的白云,在高墙电网上跳跃的小鸟,一抹愤懑涌上心头——“既然未来的希冀将成为泡影,连苦撑苦熬的分分秒秒,和专心致志的苦读,也将变得毫无意义!在这剩下的日子里,我应该干什么?就这么等死?难道只是我的胡乱猜疑?不,喻副所长的目光是真实的!那么梦呢?难道世界上真有梦兆?不,我不能用梦境和偶然发现的疑点,来决定我的行动,必须再观察再分析,直到得出正确的推论……”
放完风回监号后,白羽停止了英语和法语的学习。同一监号的犯人,也都噤若寒蝉地,胡思乱想起来。监号内外的任何一点变化,都会引起人们对自己命运的揣测和忧惧。
这天深夜,白羽突然想起365号被处决前,第二监号外的变化——那天晚上,他起来小便,偶然从风门侧缝中发现,在二监号和三监号之间,有一个预审员背着枪在值班。第二天取饭时,又看见在二监号风门上,插着一根斩标形的竹签。他想了想,佯装小便,轻悄地溜下铺板,赤着脚蹑近风门一看,在三监号和四监号之间,站着一个背着步枪的人。
第二天早上,白羽敲了敲四监号的墙,在窗边喊:“喂,42号,你拿饭时看看,我们风门上,是不是插着一根斩标形的竹签!”
“好咧——”
同监号的犯人,不约而同地瞥了白羽一眼。
监号里的气氛,静得让人怖栗,似乎人人都在等候佳音。早饭刚拿进来,42号就敲响了墙壁。白羽猛地跳上铺板,扑到窗边问:“怎么样?”
“你们风门上,插了一根斩标形的竹签。”
白羽仍不甘心地问:“喂——你们放风有枪兵看着吗?”
“没有啦——只在枪毙小解前有过。”
“哦……谢谢。”白羽因梦而生的疑虑,终于得到了证实。他平静地退下铺板,吃完饭就站到风门边喊:“报告——”
“干什么?”管教员拨开风门。
“我又想起了一些要交待的问题,要笔和纸。”
“多少号?”
“108号。”
不到一会,管教员就送来了纸笔和兰墨水。
“材料纸不够。”
管教员望望白羽,关上监号门走了。
中午开门取饭时,门边放了一本材料纸。
白羽决心在佯装写交待材料时,开始写《新佛教徒列传》。两年了,他在监号里听到了许许多多有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怪诞的、残忍的、滑稽的、反人类的事件,激动的心早就跃跃欲试了,现在,当他判定死神迫近时,就决心写下他平日欲吐难吐的激情,既然死将不远,又何须惧?也更懒得去顾忌那随时都有可能加到身上的刑具了……
※※※
吴丽华回到家里,先将儿子吴怀羽放在沙发上,再将挂在脖子上的,写有她姓名与‘罪状’的厚纸牌,和一串破鞋取下来,象挂广告牌似的,朝街挂到阳台上,然后用手在嘴上一碰,对着厚纸牌和那串破鞋做了个飞吻,跑进房就抱起儿子又亲又笑起来,再一边哼着歌,抱着儿子去厨房烧一大壶热水,水烧热后,先将儿子在大脚盆里洗干净放到床上,再自己洗澡,搽净身子,水也不倒,跳上床就亲吻起儿子来,从头脸一直亲吻到他的小鸡鸡……已近一岁的吴怀羽,在她的亲吻下,边笑边喊妈妈,两个人疯够了,再换上干净衣服,在洗澡水里将脏衣服搓净,去自来水下浣净,晾起来后,慢慢地做晚饭,吃晚饭,吃完饭,再带上儿子去逛马路……
吴丽华怀孕时,先是居委会的找上门来,要她交待叛国投敌丈夫的去向,对居委会那一套,吴丽华表面上点头哈腰,对死鬼丈夫深恶痛绝,要和他划清界限,心里却暗暗冷笑,只说她男人长了三条腿,一条为了搞女人,两条为了搞完女人就跑,几个居民委员都是过来人,表面上批评她说话不文明,心里还多少有些同情。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用批斗游街的办法来整她,逼她交待。开始她还真磨不开脸面,后来她发现,自己愈怕游街示众,他们就愈撕她的脸。于是,她干脆每天一早就自己挂上牌子和破鞋,哪儿有‘五类分子’游街,就自己往哪钻。孩子生下地后,有关部门便要她交人。她却不假思索地说:“我那死鬼日了就跑了,你们让我交人,我还想找你们要人咧!”吴丽华把话说到这份上,谁也拿她没办法,孩子在哺乳期,连劳教都没法送。不久,那些革命造反派都认识了她,称她为‘混饭派’。咋的?因为无论是哪一派搞批斗,或游街示众,都得表现自己的‘革命人道主义’——管饭。
吴丽华自从游街示众以来,就再也没去过白羽家,她担心自己的事,给白羽的家里带来麻烦。这天,她带着吴怀羽刚走到武汉图书馆门口,撞见了戴着‘钢二师’红袖章的白桢,她正要躲开,白桢却喊住她,低声说:“丽华姐——我大哥来信了,他被关在武汉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我妈妈正在为难呢!”说着,更贴近她说:“我看见过你游街示众,但没法帮你。”
吴丽华一听就笑起来说:“我现在每天是自觉去游街示众,你们造反派见到我就头痛,千万别帮倒忙。来,怀羽,喊叔叔!”
“叔叔——”
“嗳——”白桢高兴地应了一声,忙将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摘下来,要给怀羽戴上。
吴丽华忙阻拦说:“你给他干嘛?我每天带上他去游街示众,戴不得的!”
白桢想了想说:“给他戴上!谁也不敢反对他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吧?”
吴丽华立即大笑着说:“哈哈哈……对呀——让毛主席也和我这破鞋一块游街示众!”
“嘘——”白桢嘘住吴丽华说:“你小声点,让人听见了,可不是玩的。”
吴丽华一脸不在乎,“这年头,谁还没学会反咬一口,倒打一耙?哼,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
白桢一听,再不好往下说,便接过吴怀羽说:“来,叔叔抱一会,去我们家坐坐,我妈妈还没见过这小家伙呢!”
吴丽华一怔说:“我……现在……去你们家,不大好吧?”
白桢苦笑笑说:“我们一家七个人,有三个去里面滚过,齉鼻子闻臭猪头,有什么不好?走吧——”
吴丽华边走边问:“你二哥还关在里面?”
“他早放回来了,就搞二道贩子那点破事!”
“他搞二道贩子?卖什么?”
“大概是捣弄些粮票、布票、自行车票、公分券一类东西,混点钱过日子。”
吴丽华笑起来说:“我也跟你二哥去学投机倒把,混点钱过日子,省得每天去当‘混饭派’。”
白桢一笑说:“姐有勇有谋,混点钱过日子肯定没问题,说不定我二哥这会儿在家。”
吴丽华顿时来了劲,“走——活人总不能让尿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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