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疯狂的记忆
白羽终于在一张张材料纸上,用五号铅字大小的字,正反两面,密密麻麻地写完了《新佛教徒列传》。不料死亡的阴影,却出乎意外地消失了,风门上的竹签取走了,晚上监号门外的岗哨,也没有了,放风时的气氛,又回归于平静。但他心里却没有平静,仍然做好了死的准备,首先是装病不出去放风,将用二十一张材料纸写成的《新佛教徒列传》,一张张平铺在双层棉絮中,继续构思……
关押的时间愈久,白羽的身体愈坏,每月吃一次的几片肥肉,必须分几次吃,不然就会头晕。脚镣虽然下了,但阴茎却象溃了口的堤坝,遗精不断。每次遗精后,身子就象掏空了的皮囊,站起来就乱摇乱晃。记忆力减弱了,构思也遇到了脑力衰退的影响,白羽这时才体验到,无论一个人如何咬紧牙来凝聚意志力,都无法抗拒唯物的摧残。凶猛而又迅急来到的病魔,仿佛想一下将他吞噬……梦幻,在持续的高烧中出现了——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曾经想过和从未想过的一切,在脑中、在眼前浮游……蓦地,他爬上了一座风光绮丽的高山,山腰处白云缭绕,山道迂回,远处山峦层叠,千锷戟天!倏然,飘浮的白云,变成了熊熊的烈焰,血红血红的,他只感到热,火烧火燎地热!突然,他看见高士诚、吴丽华、心馨、还有家里人,一个个从烈焰中走来,他想喊想叫,但双唇好象已烧粘了,张不开口,喊不出声……
狱医来打过针,烧退了。清醒过来的白羽,只想着一件事——咬紧牙活下去。
白羽的病,让他达到了最佳的,保护《新佛教徒列传》手稿的效果——查号子也不查他。因为他得的是结核性胸膜炎,有传染性。
一天上午九点多钟,白羽被提出了监号,两个中年妇女交给他一份起诉书。
“你有什么话说吗?”白羽刚放下起诉书,讯问的妇女就微笑着问。
白羽惦记着被子里的手稿,摇摇头说:“我坐不住了……”
那女人点点头说:“你回去吧。”
白羽一路趔趄着走回监号,爬上铺板就似极度虚弱地躺进被子,闭上眼睛,其实,他的头脑格外清醒——“从起诉书看,比起不久前在布告上枪毙的现反的罪状厉害多了,但他们要杀人,是从不走这种所谓法律过场的,难道我已侥幸逃过了一劫?不,他们要杀人,依据的不是法律,更不是什么‘罪恶’,而是政治需要,只要我还活着,还有反抗力,我就永在劫中!对,我要不让他们注意我……”
尽管白羽仍一天到晚躺在被子里,连吃饭也是同监号的犯人扶他起来吃,查号子的管教员是绝对不碰他和他的东西的,就剩下什么时候将他拖出去……他也满以为没人会注意他。不料一天晚上一点多钟,监号门竟轻悄地开了,一个管教员径直走近铺板,拨拨他的头说:“你能不能起来?”
白羽故意惊呆着眼,点了点头,极其虚弱地慢慢穿上衣服,一步步挪出监号,挪向审讯室……但心里已是电闪雷鸣——“起诉书已来了几个月了,为什么又要夜审?”当他被押进最大的一间审讯室时,也暗暗吃了一惊!偌大一个审讯室里,审讯桌中间坐的一位军人,军人两边一边坐了一人,好象是预审员和书记员,在审讯室两边,靠墙坐着二三十人。这是他关进来两年多,从未见过的阵势。在预审员问过他姓名、年龄、住址后,军人突然问:“你知道陆游吗?”
军人的话未落音,审讯室坐着的人,全都打开了记录夹。
白羽立即想起了陆游的七绝《示儿》:“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并马上判明这次夜审将决定自己生死,回答知道或不知道,都会有麻烦,便呆望着那位军人。
“你知道陆游吗?”军人又问了一遍。
“报告……”白羽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的同学、老师、亲戚、朋友没一个姓陆的,只有一个同屋的女人姓陆,好象她叫陆文静……”不等白羽说完,军人脸上和两边做记录的人都闪过一抹嗤笑,军人眯起眼挥了挥手。
白羽傻望着他们,想笑,却不敢笑。
“你知道右翼作家联盟吗?”军人立即展现出雷厉风行的个性,马上提出了第二个审讯问题。
白羽脑中飞转,仍傻望着他。
军人可能已为夜审这么一个傻瓜,有点恼火,提高了嗓门问:“你听明白没有?知道右翼作家联盟吗?”
白羽傻头傻脑地两边望望,点了点头。
哗——满审讯室的人,都象发现了猎物,全都目光炯炯地望定了他。
白羽仿佛看见这么多人都关注他,特意在瓷鼓上正了正身子,故意卖弄学问般地说:“我关进来两年多了,对右翼作家联盟的时间一下记不准了……”
整个审讯室里,只是一片钢笔在纸上的划动声……
“好象是一九三七年,还是一九三八年,蒋介石将右翼作家联盟的作家,白莽、柔石、殷夫等人在南京雨花台……”
“你胡说!”军人猛地站起身,气极地指着白羽说:“那是左翼作家联盟!”
白羽立即被吓得浑身乱抖,就差没蜷缩进瓷鼓里去地喃喃说:“我把……左右记错了……”
军人轻蔑地瞥了白羽一眼,威严地对站在审讯室门口的管教员说:“把他带回去——”
白羽刚离开审讯室,就听见审讯室里传出了笑声……
白羽慢慢挪着脚想:“假如我能活出去,将我今晚审讯的心声写出来,恰巧被今晚审我的人看见,他,他们会作何想?”
这次夜审后第三天,三监号关进一个新囚犯,二十五岁的胡皮德。胡皮德瘦削的脸上,最让人过目不忘的,就是一对扫帚眉下的,有着一双骨碌碌转动的小眼,前戳的厚嘴唇,朝天的鼻孔,就象从纸马铺里定做出来的一副尊容。他手臂上缠着绷带,在监号里走来走去时,不时闪出一抹令人怵惕的冷笑。尽管他每天晚上被提出去审讯,第二天早上才回,但他却象不知疲倦地,仍在地上走来走去。这天吃过早饭,胡皮德突然坐到躺在铺板上的白羽旁问:“你为什么来的?关多久了?”
“现行反革命,关了两年多了。你呢?”
“我?在四官殿扔了两个瓶子。”
“扔了两个瓶子就抓你?”
胡皮德瞥了白羽一眼说:“嘿嘿,瓶子就是手榴弹!”
“啊——”白羽吃了一惊说:“在轮渡码头扔手榴弹,炸死了很多人吧?”
“不知道,审讯时说没死人。”
“你干嘛扔手榴弹?报仇?”
“哪里,好玩!心里憋的慌,甩两个瓶子开开心。”
白羽谔然。停了一会才问:“你上哪搞的手榴弹?”
“咳,你呀,不知道外面的大好形势!到处都可以搞到枪和手榴弹。云南、广西、山西一带,两派武斗连大炮和坦克都用上了。”
“死了不少人吧?”白羽忐忑不安地问:“全国都一样?”
“动刀动枪的还能不死人?当然全国都一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最广泛、最深入的群众运动嘛——”说时,胡皮德就眉飞色舞地,谈起他参加过的武斗和耳闻目睹的武斗场景……
白羽既替这个愚昧的悲剧角色难过,又对发生在神州大地上的灾难,感到震惊和困惑!
不一会,胡皮德又被提出了监号,回来后白羽故意问他:“怎么样?还好吧?”
“咳,很客气,还递烟我抽。”
“哦……”白羽暗惊说:“象你这种人,他们当然要另眼相看!以前有个造反派的头头关进来说冷,要两床被子都给,要草纸、肥皂、牙膏,要什么给什么!”
“是吗?”胡皮德不服地说:“待会我也要。”
“他们会给你?”白羽故意激他。
“你瞧着吧!”胡皮德转身就在风门边喊起来:“报告——报告——”
“干什么?”风门啪地开了。
“报告管教,我进来一个多星期了,一床被子冷,请再给我一床。另外,我没有草纸、肥皂、牙膏、牙刷。”
管教在风门外望望他问:“你有钱吗?”
“没有。”
啪的一声,风门又关上了。
不料到了下午,管教真的给他送来了一床囚被和牙膏、牙刷、草纸、肥皂。
胡皮德得意地问:“怎么样?”
白羽怜悯地望望他,苦笑着说:“你可能是个特殊的犯人……”
阅读秋千上的岁月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