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重逢在苗子湖农场
在监狱里的劳改犯,一律剃光头,所以在满刑前一两个月时,劳改犯就开始蓄头发。但白羽释放那天,却特意去理发室剃了个光头,其实就是故意表示,劳改释放的日期到了,但无形的刑期,还远远没有结束。果然,下午叫他去车间办公室后,加工二队的蔡指导员对白羽宣布:刑满释放;戴反革命帽子;留厂就业。这个结果早已在白羽的预料中,并同时在头脑中晃出一条字幕:“我终于活出来了!”
在释放证上签过名,白羽回到监号抱上行李,就从沙洋机床厂内的犯人区,搬去了沙洋机床厂外的‘就业人员区’,当天,白羽就感受到了,改造阶段不同的新鲜——第一是口袋里可以装人民币了;第二是就业人员四个人一间房,一人一铺,不象犯人睡通铺。
释放这天例假。从逮捕到劳改,白羽转了三个监狱,不知洞外春秋。第一件事他已想好,去沙洋镇照一张光头纪念照,上馆子独自喝点酒,以‘庆贺’进人第二阶段改造。第二件事是请假回武汉看看已搬去‘中山大道生成南里57号’的家和父母弟妹;看看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武汉,有了哪些‘进步’;看看六渡桥武斗死人的尸水印还是否有痕迹可寻。
从沙洋农场去武汉这条路,他已有两个来回的经历了,只有这一次回武汉是没人押着的,尽管这次已来沙洋近六个春秋,但回武汉的路上,却没有一点新鲜感,更没有少年时去沙洋农场的激动。习惯是种可怕的势力,在这么多年中,白羽已习惯了死亡、饥饿、监狱、冷漠……
加工二队办公室批准白羽回家这天,他似乎已关糊涂了,竟搭错了车,辗转到武汉时已天黑了,车到航空路时有人下车,他也跟着下了车,他是在汉口生长的,记得再坐一路公共汽车经六渡桥就到了江汉路……呵,一路公共汽车来了,他文绉绉地准备排队,嘿,站台上的人,一窝蜂地挤起来!他愣怔地退到一旁,这倒是他这次去劳动改造前没见过的,连老太婆也挤上了车,他却被拉下了,他突然明白了,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人们‘温良恭谦让’的品德,已被荡涤了。但他仍想看看这已变化的民风,第二辆……第三辆……他终于下决心挤了,一挤就上了车,一般人根本不是对手,这当然是劳动改造的收获。
一站、两站……他没能看到六渡桥和江汉路的繁华夜景,倒是愈走车外的灯光愈暗淡,白羽忙问:“请问,这是几路汽车?”
“一路。”
“一路车不去江汉路?”
“你坐反了方向!”
白羽头皮一麻——“我真的被改造糊涂了,回到武汉竟摸不清方向了!”
车上的人哄地大笑。他道地的‘汉腔’加光头,和穿在身上土里土气的,已缝住‘劳改’两字的劳改服,已揭示了他搭错车的原因。
白羽下车一看——简易宿舍。不由苦笑着想:“我怎么会这样?早已习惯的东西,怎么会忘了?不该习惯的东西却已习惯?真妈妈的——”他突然记起了阿q的口头禅。不久他就知道,妈妈的也没有用,在经过十年的监狱生活后,更多的习惯和不习惯还得他去‘适应’……
当他找到生成南里57号时,发现家里的家具还是老样,只是到家后,白亨和白桢就领着他去买了一套‘的卡’的中山服,换下了身上的劳改服,看样子,日子已过得不象十年前那么拮据了。买了中山服回家才听说三舅和三舅妈从日本回了,三舅已入了日本籍。白羽一听,沉默了好一会才长叹一声说:“三舅十几岁就到日本求学,直到一九五二年,才带着他的日本妻子,和六个孩子回到中国来参加新中国的建设,不料文革一开始,就将他关进了天津监狱,以间谍罪判了他五年徒刑,直到满刑才被三舅妈接回日本,都五十五六岁了,竟加入了日本籍!这是一条多么痛苦的,由充满希望到无奈、到失望的心路历程?唉……同为中华民族,这个社会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同胞这么刻薄?”
第二天,白羽和白亨、白桢去汉口江汉一路的‘漩宫饭店’看过三舅和三舅妈后,就说想一个人走走,独自去了铜人像……他没问,也没找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期间,在六渡桥武斗时留下的‘遗迹’,就一个人去花楼街三义里看了看,心馨的家,还是老样,他默默咽下无尽的惆怅,却又暗自庆幸——“我活着回来了……”在十五天的探亲假中,白羽特意去四下看了看,已隐隐感觉到了一种变化,一种在社会深层里的变化……在这十几天中,他惟独没想过吴丽华……
※※※
就业后第二个月,白羽因为不肯在‘大会战’(免费加班)中表态,被调去了沙洋农场的一个分场——苗子湖农场的加工队,其主要的工作是搞建筑,承担着苗子湖农场各个中队的房屋的维修和新建。在加工队一面白墙上,用斗大的黑体字写着和《犯人守则》大同小异的《无帽就业人员守则》和《有帽就业人员十不准》,远远就看得清清楚楚。
平日,就业人员的烟酒,和生活用品可以去场部供应站买,也可以去刘夏村办的供销社买,比犯人自由和方便。
白羽和一般劳改释放犯一样,喜欢喝酒,没事就品尝一下劳改犯被禁用的酒,以‘陶醉’于不同于犯人的处境。
苗子湖农场加工队的有帽就业人员,和无帽就业人员同住一间大房里,几十个人又各顾各地、三三俩俩用蚊帐围成‘小房’,比劳改犯睡通铺,又多了一点‘遮拦’。就业人员大多一天到晚都是乐呵呵的,仿佛从不将无产阶级专政的法钵顶在头上,闲下来不是去陈粮、永隆河、多宝镇喝酒闲逛,就是下棋、打扑克、谈女人,劳改队连老鼠也是公的,这些在‘公’群中度过了艰难岁月的‘种人’,对女人的理解和要求,已改造到了同等的水平。于是,介绍对象就成了就业人员中最时髦、最吸引人的业务,谁的信息最多、最灵通、谁的口福也最好。白羽一释放就业,就想动笔,但他很快就发现,在就业的环境里无法动笔,甚至连构思也不可能!因为他在白天的沉重劳动后,不可能将自己置身在就业人群之外,晚上和犯人一样,要学习、写检查、搞批判……就业人员实际上是劳改的延续,因而在就业人员中流传着八个字——劳改有期,就业无期。
在社会上恋爱,有种种渠道,从爱情的初级阶段,过渡到高级阶段时,除了彼此的条件,还要有两个生活要素——时间和金钱。苗子湖农场的就业人员,规定每月休息两天,平时不许自由活动,不许在农场周围五十里内找对象。五十里!对没有交通工具的劳改释放犯,往返一次就够呛了,何况那‘爱情’的点,能恰巧在五十里外的点上?万一五十里外是另一个劳改农场怎么办?半个月休息一天的劳改释放犯,即或有幸找到了五十里外的‘爱情’,也没法交流感情。于是,就业人员就通过种种渠道,从四川、河南、湖北等山区农村找来女人,就业人员对‘爱情’的理解,是古老的。
白羽调来苗子湖农场加工队不久,就对农场的规定心知肚明——不择手段阻止劳改释放犯们繁衍后代。难道这些‘规定’的制定者们就不懂,经过了多年禁欲的劳改释放犯们,最希望、最需要的,就是对禁锢多年的性欲的‘释放’?这种种处心积虑的对人性的戕害,真是愈想愈让人毛骨耸然。但白羽对此仅一笑了之,他不愿自己的后代继续受奴役,于是,他就不想在这方面‘钻营’。每到休息日,就一个人出去‘游山玩水’。在他调来加工队不久的休息日,就漫步去了永隆河……
永隆河离苗子湖农场加工队,约十八里多路,镇外有一条小河,淡水季节不到二十公尺的河面,涨水时也不到五十公尺宽。河水长年清澈,两岸树木葱茏,远远望去,是一派未经雕凿的自然佳境。渡口上有一条‘依附’在一根铁缆绳上的渡船,人到齐后,船工就用一把铁钩钩住铁缆拉向对岸。上岸是一条一公尺宽,用青石板砌成的石码头,弯弯曲曲通向永隆河镇街上。永隆河除了一条新街,还有几条老街,和江汉平原上的许多小镇相似。刚到镇上,白羽就看见张贴着的‘打倒四人帮’的标语和镇街上扯的横幅:彻底清算‘四人帮’……不由微微一笑,找了一家看似洁净的小酒馆,点了两个菜,要了三两酒,一边自斟自酌,一边聆听其他桌上人们的谈话。去世后,他曾推测政局会有某种变化,但他并不乐观,他的《判决书》上虽写有‘反对林彪副主席’的罪状,但林彪的死,并未给他带来改变。正当他在边喝酒边思考时,有人在他肩头猛拍一掌说:“白羽,你好哇——”
白羽刚抬起头就惊喜地喊:“哎呀,士诚!”
“嘿嘿,”高士诚坐下来说:“在外面看时还拿不准,就进来看看,果然是你!怎么,又进来了?”
“十年,满刑三个多月了。”白羽站起身说:“我去添酒添菜!”
“咳,白羽,”高士诚瞥了桌上一眼,坦诚地说:“你刚出来,手上肯定不宽裕,咱哥们不用客气,你去加个菜,我去提瓶酒来!”
“好啦——”
高士诚去对面副食品店买来一瓶高粱酒,用牙咬掉瓶盖,又去拿来两只大碗,先将白羽喝残的酒分倒进大碗里,再将高梁酒平分进大碗里说:“来吧,今天一醉方休!”
“你在哪里?”白羽抿了一口酒。
“苗子湖农场五队。你呢?”
“我在苗子湖加工队。”
“哈哈,”高士诚大笑着说:“这他妈的才是山不转路转,石头不转磨子转咧!老子弟兄们又转到一块了!我听丽华说,你家里被搞得很惨。听说你是为了写什么玩意?”
“罪名是书写反动小说诗词。怎么,你怕?”白羽微笑地望着高士诚。
“屌!老子会怕?好兄弟,还是你比老子有出息,犯的法也说得出口。”
“其实都是一样。你怎么样?有帽还是无帽?”
“有帽。”高士诚嘲笑地说:“冬天不错,就是热天不好受。”
“怎么?”
“咳,冬天多顶帽子,暖和!大热天戴上帽子,只会多出汗!”
“哈哈哈……”白羽大笑,一句话在嘴边转了转又转了话锋:“哎,士诚,你看见没有,永隆河到处是‘打倒四人帮’的标语!”
“嘿嘿,”高士诚冷笑说:“这些年你打倒我,我打倒你,颠来倒去的,谁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啦——老子们总是阶级敌人,专政对象!你还抱什么希望?”
“你就这样一生算了?”
“不算又能怎么办?前几年社会上闹得那凶,又怎么样?再说,老子现在拖儿带女的,只想混个平安温饱!”
白羽惊问:“你结了婚?有孩子了?”
“嗯哼?”高士诚惊诧地望望白羽,蓦然想起往事,微笑着说:“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不小了。”
“哦……你爱人是……”
“咳,你这小子!吞吞吐吐干什么?除了银安谁肯跟我?”
“啊——银安也在五队?”
“家属工,早落户了。”
“户口都来了?”
“农场帮着办的。嗨,干部们还是想我们一家人好嘛——”
“嗯……”白羽点点头问:“那……银安家里、大队里会松这口气?”
“文革期间乱糟糟的,有段时间刮起以场为家的风,我就乘机把她的户口弄来了。干部和我们一块去的,证明上写的‘农场工人’,国营农场招牌硬,她那山旮旯里的土皇帝,怕洋!”
“哈哈……”白羽想起和银安在刘家场发生的事,不由高兴地说:“士诚,喝完酒去你家看看!”
“行啦——”高士诚仰起脖子将碗里的酒喝了一大口,感伤地说:“这些年,银安最叨念的人就是你!他娘的,跟老子睡了十几年,还没把她的心睡过来!”
白羽望望高士诚,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一笑,将碗里的酒倒一半给高士诚说:“我喝不下,帮帮我吧!”
“嘿嘿,你还真的变斯文了,半斤酒也装不下去了?想那年在彭市河,一人一瓶你也没含糊!”
“今非昔比。”白羽摇摇头说:“我坐了三年号子,戴了几个月的脚镣手铐,发了几个月的高烧,身体不象从前了。”
“行啦——喝不完都是我的!嘿嘿,好多年都没这么喝过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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