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十九 章: ‘准公民’的困惑_秋千上的岁月 - 书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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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十九 章: ‘准公民’的困惑(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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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

白羽惊悟地放下笔,回头望了望——儿子在梦中叫他,一脸的甜笑,被子已蹬开了,大概正在做好梦。妻子的睡态象她的性格,手脚张开得象个‘大’字,已将儿子挤到了床边上。

白羽叹口气想:“唉——她这个人啦——什么都是粗线条的。”

忽然,儿子的手动了一下,呵——正伸向他象旗杆一样的小玩意!怪不得笑的,大概是梦见了小便时的快感!忙跑过去轻移开妻子的手,抱起了儿子……尿拉完了,儿子连眼都没睁!白羽松口气——好险!差点明天又得晒被子。放下儿子,又给他和妻子盖好被子,转过身下意识地看看手表,已是凌晨一点一刻,不禁伸了个懒腰,“啊——”刚想痛快地打个哈欠,又惊悟地压抑住,斜睨了床上的妻儿一眼,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干什么都会互相干扰。但就是这么一间小房,也是耍无赖占的!当他坐下来,重新拿起笔才困惑地想:“我刚才想到哪儿了?”他呆望着原稿纸,刚才的思路仿佛已随着儿子的尿水流进了污水池。“唉……”他轻叹了一口气,望了望原稿纸,在上面打了个句号——再往下得重新起头——他记得……但这个头怎么起?他刚才已想好了的,连这一段的字句也隐隐约约闪出来了的,怎么一刹那影子也不见了?唉……抽支烟吧——烟点燃了,目光仍停留在那个句号上……

开始象小圆圈的句号,渐渐变成了照相机的镜头,变成了圆门……门开了,一幢四层楼房和停在楼房前的汽车、摩托车和自行车让他惊悟——“这不是派出所吗?原来是方形的铁门,怎么改成了圆门?而且修得这么阔气?嗯……是有钱了。这年头有钱是老大。不,这种说法是对现实的认识不足,有权才是老大,有权的可以变钱,既可以‘剥夺’别人的钱,还可以和有钱的做交易。当然,有钱的也可以拉有权的人皮做虎皮……”他走进圆门四下望了望,感到困惑。“我来派出所干什么?哦……是为了妻儿的户口,对,为了给妻儿上户口,得低下头求人,求有权的人……”

无罪释放回来时,沙洋农场教育股的干部说得多好!“你马上去办理户口和粮油关系,办好就回武汉去。”

“我爱人的户口怎么办?”

“回武汉去办。平了反嘛——都会解决的!你应该相信党的政策。”

“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他当时就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谁也不会拿生命开玩笑的。”他心里象吞进了一颗定心丸,兴匆匆地回了武汉。他的户口一个月就上了,问到妻子的户口,派出所和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都说:“我们只管你一个人的户口,她不在落实政策的范围内。”

糟了!两地的共产党人开了他的玩笑。于是,他的一切与户口有关的政策——房子、粮油关系、孩子入托儿所、上幼儿园、上学、妻子的工作等全落了空。去找他们,去上访,撞上的都是不冷不热的脸,仿佛说:“无罪释放怎么样?照样卡你整你!知道有权的幸福,无权的痛苦了吧!”

白羽愈想愈困惑:“他们在说林彪的话!或者是林彪的幽灵在说话!林彪副主席不是在一夜之间,从一个最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吗?但他的权欲幽灵,为何仍在中国盛行不止?甚至连‘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大政,也成了空洞的口号?奈何不了他们?这种病根在哪儿?我感到头痛——想这些事干什么?从商品和货币写到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马克思,能解释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矛盾现象和规律吗?我想他老人家如果健在,不但难解释,甚至不敢解释,因为马克思当时在‘王权’面前只是个小人物,小人物决不能想国家大事,更不能说,否则就是有野心。对,我只应该想上户口的事……万万不要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的蛊惑……这次,虽然是武汉市江汉分局户口科,去家里通知我来派出所,找户籍办户口申报的,但还是得唯唯喏喏,小心翼翼。在如今社会,基层说你是狼投胎,上层决难相信你不咬人。党政机关是一家,管的就是老百姓。经过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白羽深有体会。进了派出所,他先望了望办户口的窗口,再上楼到办公室门口探了探头——户籍在里面会客。见户籍高兴,他也高兴。无权的人,得学会看有权的人的嘴脸再行动,这是科学,是当代中国的、新型的‘嘴脸学’。他知趣地守在办公室外,免得冲了户籍的喜气,好容易等他送走客人,瞅准他笑意尚存时凑拢去,细声细气地说:“陈户籍……”

“咳——”白羽心叹。

陈户籍的喜气还是被他冲了,脸马上拉得象霜打的茄子,又长又蔫:“干什么?”

“关于我爱人户口的事……”

“你不是上访了吗?”

白羽困惑地望着他想:“我上访的地方也是共产党的机关,他为什么这么反感?难道这就是这个社会养成的通病?”想了想勉强地笑着说:“是江汉分局户口科的同志,去我家里通知我来找你的。”

“找我干什么?叫他们给你上!”

“是通知我来的。”

“你就说是我叫你去找他们!”

呵呵,又踢起皮球来了!

这几年,他这只皮球里的气从未消过——回原单位工作上下踢;申请补助左右踢;按政策补发工资转转踢;办户口被两队实力相当的‘球员’踢得满场飞!他气极了恨极了,真想唾他们一脸涎水,但立即想起了妻子的话:“我的户口上不上没什么,管他干什么?卖菜、做临时工、做手工……饿不死我的。只是孩子……”是啊——为了孩子!他离开劳改农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的孩子不再是就业人员的狗崽子了!”但无罪释放回来七年了,儿子上学没户口,要不是校长和老师有同情心,儿子还得成‘少儿逍遥派’。偏偏这个就业人员加劳改释放公民的‘狗崽子’又颇通人性,没事时就问:“爸爸,我的学习成绩比别人好,为什么有些活动,老师不让我参加?”

“你没有武汉市的户口。”

“爸爸,我的户口能上吗?”

白羽微微一笑说:“这件事,你得去问伟大领袖毛主席。”

“毛主席早死了。”

“没死。你没见到处有他的塑像和画像?”

“那不管用。”

白羽想了想说:“也不是都不管用,是该管用时不管用,不该管用时管用。”

儿子被白羽带有哲学的‘弯子’绕糊涂了,大睁起眼望着他。

“上户口得找户籍!”妻子出来说直话了:“你爸爸把户籍得罪了!”

儿子默然。

白羽也默然了。其实,他哪里愿意或是敢得罪户籍呢?逼的。那件事对户籍是拈不上筷子,对他却是生死存亡,有权和无权的区别也在此。这件事得从‘平反’回来说起,所谓‘平反’,就是政治上解决问题,从阶下囚一步登入公民的华堂,完全彻底丢掉劳改释放犯的‘桂冠’,真是人生之大喜!一个月就上了户口。劳改遣返回来,一年也难保户口能上!这就是白羽感受到的,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最大的政治解决的优越。按政策平反回来可以回原单位工作,但他逮捕前只是武汉市二轻局工程队的合同工,单位的档案,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弄没了,坐牢十三年回来后,单位的老人死的死了,大多退了休,跳了槽,提了干,加上他工作时间短,工程队已变成了工程处,他谁也不认识,别人也不认识他。得找到认识的人,于是,他只好到处找人踢!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满场飞了半个多月,幸好碰上原来的组长来领退休工资,认出了白羽。

“你就是白羽?咳——一休息就看书,听说你被抓走了,我就想不明白你会犯什么法!”组长叹惜着说:“多棒的一个小伙子!一次扛两包水泥上脚手架象小跑一样。怎么现在……又黑又瘦,头发也白了不少……哦?平反回来了?对,对,应该感谢党,感谢邓小平……”组长只是感叹,白羽的母亲罗谦玉谈起邓小平就热泪盈眶!就象知识分子游行时打出‘小平你好!’的横幅,人心的向背是勉强不来的。

户口上了,工作定了,再就是安家。二十六岁逮捕时光棍一个,十三年后无罪释放时,近四十岁找了个女人,就算有了家,安家就得住房。但他又忘了教训说了真话,妻子虽已挺起了大肚,却是农村户口,不够条件分房,家没法安。“穷则思变。”白羽很快想起了这句哲言,也很快改变了‘不愿算计别人’的做人准则,找个理由一个人先住进职工‘宿舍’,然后用烟酒开路,请同房的两个年轻工人搬去别的房间,乘晚上让怀身大肚的妻子钻进职工‘宿舍’,强占公房!思想逻辑很简单,也是有过白羽这种经历的人,在平反回来后,被逼出的既是非法却是合理的一种手段。十几年的牢狱生活,让白羽比一般人,稍稍多懂得了一点策略。工程处的领导来说服、动员、开赶,他都不动声色,只是心平气和地,请他们送他回沙洋农场,甚至再送他去劳改也可以。他和工程处的领导都心知肚明,他在‘耍赖’,在‘扯横皮’,再往下,白羽就要紧不慢地给领导们‘唱歌’:“有权也要吃碗饭住间房,没权也要吃碗饭住间房,格郎里格郎……”

领导们没折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又没挤占他家的住房。人嘛,多少还有点恻隐之心。这样安家,又是劳改释放犯不敢干的,他又感到了‘平反’的优越,心里三呼共产党万岁!但他和户籍的矛盾,也因为这间破房开始了……

白羽到工程处上班还不到四个月,工程处就撤销了,领导被调任,工人被分配到武汉市二轻局下属的服装鞋帽公司的各个工厂。服装鞋帽公司的领导一来,就拿工程处的挤占户开刀——搬家!但挤占户都是没房的老工人、刚结婚没房的新工人、和‘顶职’来的‘农转非’的新工人,平反回来的,只有白羽一人。又都没有地方可搬。

有权的,连睡摇窝的孙子也分到了三室一厅,但共和国的主人公却连又黑又矮又潮湿的平房也不让住!

扯皮,斗争,妥协。

服装鞋帽公司的领导终于明白‘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道理,不强行搬家了,仅命令将挤占户隔离出去,不许再从公司大院出入。于是,原来由新华路出入的挤占户们,现在重新开门,从江汉北路进出。

不到两年,服装鞋帽公司的领导们,就在工程队工人们辛辛苦苦在湖凼上开辟出来的大院里建起了九层楼的干部宿舍……

白羽目睹着这一切的变化,并没有挤占户们的愤愤不平,因为他没有为工程处付出多少劳动。却不觉回想起一九八一年七月一日前半个月的一件事——那时,白羽已在向群制帽厂工作一年多了,除了上班挣钱养家糊口,自己动手做了一房家具,因为他知道,他必须在家中‘营造’出一种写作环境,他要‘写出一切’的‘野心’,还没迈出第一步!大约在六月十六日吧,一个和他一块从二轻局工程处,调入向群制帽厂的女青年共产党员易汉芬来到包装室说:“白师父,你写份入党申请书吧!”

太突然了,白羽一下没反应过来问:“你说什么?”

“党支部让我来动员你写一份入党申请书。”

顿时,白羽从少年到中年的遭遇在头脑中一闪而过,微微一笑说:“谢谢,我知道你现在代表党组织来找我是一片好心,但我从十六岁报告反标反被关押,导致我被学校开除、流浪、少管,去当徒工不要,去参军说不需要我这种人!我学着写小说,却说我有野心,两次要杀我,现在却来动员我加入共产党!你回去说,我不会写这份入党申请书,因为我写了入党申请书,他们不让我入党,我心里会不舒服;如果让我入了党,将来他们会不舒服。”当白羽回去对妻子笑谈起这事时,她急了:“别人想都想不到,叫你入党为什么不入?啊——为什么?”

白羽愣望着她,没想到她的态度会这么激烈,便深叹一口气说:“入了党,我的人性得服从党性;我的良知得屈从党的利益。我做不到的……”

这时,当白羽面对群情激奋的挤占户和家属们时,一个疑问突然冒了出来:“他们究竟是在为老百姓谋利益呢?还是他们本身就是一个利益集团?”

新门户落成不久,江汉北路的管段户籍来给每户人家,钉上了新的门牌。

白羽馨香祷祝:这个家总算安定下来了。

普查人口时,来普查的工作组,叫他将户口从新华路段转来江汉北路段。别人都转来了,他只好去找管段户籍。

户籍却不认识似的望着白羽问:“你住哪?”

“江汉北路225号。”

“225号?没这个门牌号码!”

“那……223号、227号、229号有吗?”

“都有。就没225号。”

“我家的门牌,是你亲自钉的!”

“没这个事。”

“没有225号,223号是怎么跳到227号的?”

“那是我们的事。”

白羽一笑,当然听明白了‘我们’两个字背后的含义。

数学上的+、-、x、÷和任何数字,x、y都可以组成不同的算式,难道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也可以用算式来表示——公民x公民=公民、公民+公民=2公民、公民÷公民=1公民、公民-公民呢?于是,白羽‘平反’回来的优越感消失了,仅剩下惶惶然。回家后邻居们教训了他一顿——得进贡。

白羽悯然。妻儿都是黑户,他每月工资54块5角,度日都难,哪来钱进贡?即或有钱,他也不会给户籍进贡,因为这悖离了他的良知。

据历史记载,满清的腐败多在官僚。七品县令、九品司押都可以贪赃枉法,但九品以下,未入流者,还不敢腐败。一个户籍算几品?怨不得为了上户口,不少人给白羽传经:多塞点。心都是好心,但都不了解白羽的心境。在这个社会,当一个普通公民难,当白羽这种二、三等公民更难!和户籍闹翻了,他权和法在手。讲理?老子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又奈我何?看来,他是欺定了白羽。

白羽回去后,奋笔给武汉市的市长吴官正,据实写了一封信,不到一个星期,新华路派出所的所长亲自找去了向群制帽厂,在王书记的办公室见到白羽就说:“老白啦——你这么搞,就搞得我们太被动了,江汉北路也是我们派出所管,转不转过来都没有关系嘛——”

白羽一笑说:“不是我要转,是人口普查的同志要我转。我究竟应该听从国家的统一的政令呢?还是听你的呢?”

所长一愣,又连连点头说:“当然以国家的政令为准。你去把户口转到江汉北路来。”

白羽一笑说:“谢谢,这世界上还是讲理的人多。”突然,他瞥见了王书记欲笑又敛的脸。

回去后妻子一听竟急哭了说:“你这么搞,我和昉昉的户口永远也来不了!”

白羽一笑说:“你放心,你和昉昉的户口来不来,由不得派出所。”

白羽终于大彻大悟地抬起头来——台灯幽淡,小房静谧,妻儿均匀的呼吸声从背后传来……

灵感来了……

他拿起笔,在句号后写道:“邻家的好猫又下了四只小猫;对面阳台上的花,开了又谢;晚上的月儿,明丽又娇媚;星星在笑街灯多管闲事;风儿在轻轻摇曳着臭水沟底的污泥;自行车将桑塔纳的车顶,撞了个大窟窿;七月流火的中午下大雪;外星人来地球参加桥牌大赛;精神病院在进行吹牛考试;作家和社会学家联谊会在举办学习沉默班;进口轿车大游行;化肥农药比调价;轻纺工业大上马;服装鞋帽大降价;无权户买房;有权户分房;老鼠在举办交易会……

白羽停下笔一看,不由大笑着说:“这写的什么?真是痴人说梦!咳,算了,这晚上算是八千里路云和月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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