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汉正街风情
心馨的父亲去世后，她几乎每个星期厂休都从武昌回汉口来。她感到母亲年纪大了，能和她多呆一天，就算多尽了一分孝心。而最近余文玉一连两个星期不回武昌，也让她牵肠挂肚。这天，心馨刚进门就听见她妈在唠叨：“这些挨千刀的，卖菜一天三个价！鳊鱼卖到五块钱一斤，心强两天的工资，还买不到一斤鱼！”
“妈，你又在和谁怄气？”
“咳，刚才张婶去买莴苣三角钱一斤，转过脸我去买，就涨到了四角五，你看气人不气人？”
“现在都是这样。前年我存了钱买彩电，还有一个月到期，不想彩电涨了一倍！国家牌价都涨，卖菜的怎么不涨？”
“是啊——还是毛主席那时好，什么都不涨！”
“毛主席那时，谁家有彩电冰箱啦？”
“嗯，这也是。我说你喜欢吃鳊鱼，一问五块四一斤，吓了我一跳！”
“妈——我又没说要吃鳊鱼！现在靠工资过日子的人，谁吃得起鳊鱼？”
“能买点你吃，我心里好过点嘛！”
“妈——”心馨鼻子一酸。近日每当她想起往事，就暗暗埋怨母亲不该阻拦她，以致造成了一生悔恨！但母亲的一片心，又让她感到对不住母亲。为了缓和气氛，便转过话锋说：“文玉呢？又浪到哪里去了？”
“谁知道？一大早就打扮得整整齐齐跑了，会不会是学校里有什么事？”
“早放暑假了，能有什么事？”心馨的心，一下揪紧起来。她就担心余文玉重蹈自己的路。眼珠儿转了转，小心翼翼地问：“妈，你看文玉象我当姑娘那时吗？”
“嗯……长相一模一样，但心性不象你。”
“心性不象我？”
“她呀，又泼胆又大！哪象你那时，文文静静的。”
“那她……待人重不重感情？”
“那谁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一说就毛，管不了啦——”
“唉——”心馨叹了口气，也觉得文玉行事不象自己，却对她妈说：“你老去歇一会，我来做饭。”
“算了，刚进门，喘口气吧！我闲下来反而无聊！”
“我来嘛——”心馨还想纠缠，她妈已板起脸说：“去——堂屋里去！下午的饭归你做。”
心馨只好一笑地退出了厨房。刚来到堂屋，余文玉就一阵风似的旋进来说：“妈——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吴怀羽！”
心馨望见进门的吴怀羽就惊愣住。
“妈呀——你怎么啦？”余文玉的两眼，来回在心馨和吴怀羽之间睃了睃问。
心馨晃如惊梦地勉强一笑说：“哦——请坐请坐，你和文玉是一个学校的？”
“嗯。”余文玉莫测高深地一笑，接过话说：“他也是搞商业的。”
“哦……”心馨又望了望吴怀羽想：“他怎么长得这象白羽？”
“怎么样？”余文玉以为心馨在认真地端详吴怀羽，不由得意地问。
吴怀羽已被心馨看呆住。
“什么怎么样？”心馨发现余文玉的得意神态，装着埋怨地说：“来客也不说一声！哦——他叫……”
“吴怀羽。”
“吴怀羽？嗯……不对……”
“什么不对啦？”
“我说的另一件事，和小吴无关。”心馨忍不住又望了望腼腆着的吴怀羽。
“妈，我看你今天有点神不守舍。”
“嗯……”心馨点点头，慢慢地说：“不是，我刚过江来，走急了点，有点累。”
“那……你去休息一会。”
“好吧，我去歇一会。小吴，就在这里吃饭。”当心馨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内，吴怀羽才小声说：“文玉，我看你妈不大高兴。”
“哼，谁知你是上不了正席的狗肉！”余文玉俏眼一飞说：“最难的，是外婆那一关！”
“哦？”吴怀羽一怔问：“外婆的人呢？”
“在厨房里。”
“那我……”
“镇静。丑媳妇总得见公婆！”
“咳，看你，狗子吃糍粑——乱搭（答）！”
“嘻嘻……”余文玉的欢笑，既引出了厨房里的外婆，又将合衣躺在床上的心馨从往事的思河里拽上岸。“小吴怎么会这样象白羽？难道是他的儿子？不，不可能！当时他绝不可能有这么一个儿子！”却又宿命地想：“小吴的出现是个不祥之兆，我绝不能让文玉的一生，又陷进痛苦的情感漩涡……”从往事阴影中挣脱出来的心馨，猛地坐起身，眯起眼咬住下唇想：“对，一定得阻止这件事，没有什么比他的影子再现更可怕了，我受不了……”她正欲出去，她母亲从堂屋里走进房来，脸色象霜打蔫了的茄子，唠唠叨叨地说：“这真邪了，越过越转去了！”
心馨诧异地问：“妈，怎么回事？”
心馨的妈狠狠地将手在围裙上搽了搽说：“文玉谈了个个体户！”
※※※
汉正街的第一次喧腾，是早上出摊。七八点钟时，个体户们将形形色色的小商品，用三轮车、小轮车、板车、自行车，或用手挽肩扛，从枝枝丫丫的小巷里，搬运到汉正街小商品市场上来。空落了一晚上的铁摊棚，不到一会又变得花枝招展琳琅满目。一些国营的、大集体的商店也打开了铁栅门，营业员们忙着将一个个装满鞋子、帽子、皮带、钮扣的纸箱，摆到店门外来占地盘。依闾依门摆摊的个体户，也开始架板凳、堵门口、开橱窗，让临街的房间，亮出绚丽的风姿。这里的地盘，已到了寸土寸金的地步。有人说，谁在汉正街有一个门面，一幢住房，就会财源滚滚。这话前几年并不过份，但近两年汉正街的生意已不太好做了，除了来汉正街做生意的人愈来愈多，那些数不清的‘贡献’也让汉正街的利润越来越小。据说，为了便于观瞻，汉正街要大兴土木，这片古旧的城区和汉正街特有的风貌，恐怕只能在《武汉风物志》上去揣度了。至于大兴土木所造就的富丽堂皇，是否对汉正街的兴旺与流通有利，就只能以观后效了。
不到九点钟，汉正街上就男女老少，摩肩接踵，各种脸谱，色相纷呈。
吴怀羽这两天的脸谱，与以前大相径庭——拉长的哭丧脸，扯平了剑眉，俊朗的面孔，怒不象怒，愁不象愁，连面对顾客的笑脸，也是勉勉强强地，让人一看就得换个摊位。
前天，为了一笔生意没做成，挨了吴丽华一顿臭骂：“狗东西，一天到晚不务正业！魂都掉到屄窟窿里去了。生意做砸了，吃什么？穿什么？老娘辛辛苦苦一分一分攒起来的家当，不是为了你拿去败的！”去找余文玉，她不在，却被她外婆数落了一顿：“你别再来了，伢！我们家是不会同意文玉跟你的，你上上下下去问问，谁不知道汉正街的个体户，不是倒流的（下放农村回城，没上户口），就是淌过水的（劳改释放和去劳教过），将来政策一变，说不定会怎样呢！”吴怀羽当时就恨不得唾她一脸涎水，但为了文玉，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这两件事虽让他心里憋气，但还能想通。而昨天在摊上发生的事，却让他困惑不安。
由于头天挨了吴丽华的骂，文玉又回了武昌，吴怀羽只好在汉正街守摊，一般的生意吴丽华在做，他只好在摊内看武侠小说，但他的心只是在字里行间跳跃，书中的刀光剑影、脉脉温情和春花秋月的描写，晃如过眼烟云，一点印象都没留下。正在烦闷，猛听见他妈说：“怀羽，把这笔生意招呼一下！”说着，扔下摊前的买主就跑了，匆匆忙忙的，将街上的行人撞得一阵阵叫骂。
吴怀羽望着她慧黠的身影，愣怔住了。“咦——什么事能让老娘这么慌张？”
“哎——老板，这童鞋的价能不能再压点？我要的多。”
吴怀羽收回目光，瞥了一口天门县口音的买主一眼，也别了天门腔说：“同志哥啦——你满汉正街去看看，有没有我们摊这种价的？”
“我看过了。要不，能盯上你们摊？”
“这不绝了，我们也得喝口水嘛——”
“老板，再让我一趟车费吧！”
“你究竟要多少？”
“这种货——”买主拿起两种式样的童鞋问：“你有多少？”
吴怀羽笑望着买主问：“你有几辆车？”
买主笑了笑说：“老板，别耍笑了，就你摊上的，我都要了。”
“哦嗬——”吴怀羽来了劲说：“家里还有几箱，要吗？”
“当然要。”
“好吧，每双再让两厘（两分钱），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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