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预定的节目是要实地考察闲并话家常，就是新闻节目在中段的时候播出的领导同志深入田间地头的类似活动，都是为了体察民情，增进了解。可是，走到饭店门口，淑华拱了拱儿子说，你送送，我们先告辞了，说着就钻进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路上老王问，你啥意思啊？

淑华朝他摆摆手，回去讲。

她觉得受了委屈，自己忙活了这大半天穿的戴的，上了台才发现台底下空空如也。看惯了的人，不觉得衣服裙子有什么不一样也就罢了；新来的也沉着一张脸，眼皮也不抬一下就说不过去了。

事情是这样，她穿了件小翻圆领的中袖黑底描金花的棉毛混纺的连衣裙，外面还披了个绛红色的高腰的针织外套。这套衣服的重点在于颜色的搭配，金色的牡丹透过针织的网眼隐约能被看见，好像一副画在绛红色丝绢上的工笔牡丹图。但是，没人理会。没人注意到什么图，巧珍的眼里看出去，亲家母身体还好，大冬天还穿着裙子！

刚结婚的那会儿，姐姐带了好几尺的布料来看巧珍。棉的，涤的，毛的，麻的……春夏秋冬都有了，对她说，姆妈给你做陪嫁了，知道你也好穿，其他的都不能带，你自己找个裁缝吧。巧珍看着难过，塞进箱子好几年都没动。她弟媳妇也寄过衣服给她。原本挺高兴的还去县上的劝业商场找荷叶扣子来配，结果却发现根本买不到，又是一阵伤心。陆续的还有几次寄来些袖子上破个洞，或是胸口上沾上酱油渍的侄子侄女的衣服，这才真得恼了巧珍，她一把统统抱起来跑到后院里，点个火柴堆烧了，又开了箱子把陪嫁拿出来给小菌另做新的，这以后也从没让女儿穿过补丁的衣服。这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一晃快三十年，此刻她看小菌像是朵亭亭的荷花。淑华看巧珍则是埋进淤泥的藕。

手上脖子上就不用说了，光光的什么都没有就像桌上的这盘卤水拼盆，整个人也好像从十年前的街边小店的橱窗里走出来的样子。脚下是黑色的搭脚裤，上身穿件暗紫色条纹的的确良褂子。淑华记得没错的话，还是刚嫁进王家的时候，公婆出钱让做了这么一套这个料子的春秋衫。对方明明坐的是主位，可是服务员小姐直接从她旁边上菜，连小心借过的话也省了，拿她当保姆还是什么？淑华的心往下沉，要是将来双方父母上台讲话，这一亮相，左边是西装革履加旗袍，右边是军装布裤可怎么了得？想想自己的儿子给这样的人家端茶敬酒，淑华觉得比自己给他们端茶敬酒还不平！

阿姨，您尝一口，这酒一股果香，吃口不错的，度数也不高，喝点没事。

巧珍接过小王给斟满的酒一言不发，把酒杯朝桌上一放。老王探过来凑趣。

小菌妈妈，真的，尝尝看，虽然不及你们那里，什么好酒都有，就算调调口味吧，难得的。

巧珍低了头，笑着拿起来，一仰脖子都干了，放下酒杯一吐舌头说，酸的。

妈，说什么呢，就是这个味道。喝就是了。

小菌皱着眉头轻声地怪她，又端起酒瓶给她满上。巧珍扣着酒瓶子不让她倒。泼泼洒洒的，反倒溅了出来，染红了雪白的桌布。小菌偷看了一眼淑华，对方转过视线。

妈，你看你！

小菌掐着她妈妈的手腕，慌忙中拿了擦手的毛巾板去堵那滩酒渍，又把毛巾染红了。巧珍用力掰开女儿的手，低头撩起袖子看，手臂内侧有一排的指甲印，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女儿，却什么都没说，悄悄地还是把袖子放下。

老王看在眼里，心里有点酸。他家弄堂口第一排牛老师家的大姑娘就是这样的。比他还大几岁，才进了工厂，来个动员说要支内，居委会里锣鼓喧天地敲到她的亭子间下面，左一朵模范红花，右一朵先进红花，眼泪都来不及淌就上了花车。听说回来的时候，房子也拆了，父母也死了，邻居们早搬了，只好在新盖起来的大楼门口转悠两圈，还被保安轰走，去去去，这里不允许摆摊！

老王于是赶紧说，没事，没事。

小王一招手叫了服务员，撤了盘子换了手巾，还是这么干干净净的。

小菌，你妈既然不爱喝这个，那你干了吧。

老王把巧珍喝剩下的杯子推到小菌面前。

又来了，小菌心里叹了口气，中国人的饭桌上还真是无酒不欢啊。没点酒精的润滑，怎么能借酒撒疯呢？说我们是内敛的民族真是一点不错，说话前还要壮胆，可见压抑之深了。身为销售人员，小菌深谙此道，可惜现在她是黄蓉见金轮法王，怀有身孕不方便上场。上次去博盛家，她一进门就看到桌上的酒杯了，心说不好。于是，悄悄地拿出了一块毛巾摊在膝盖上。剑南春刚碰到嘴唇她就拿毛巾擦擦，一顿饭下来，杯子里不见少。一方面，这是动作熟练，多年训练地炉火纯青；另外，也是家里人互相不计较才行的。虽然妈妈在跟前不方便上网查孕期的注意事项，戒烟戒酒这种事常识还是有的。眼前可怎么办呢？公婆就在对面，等着她一干而尽！

她喝不惯这个味道。

突然间，巧珍伸手一把夺了杯子，仰了脖子干得一滴不剩。旁边人看呆了。

小菌站起来说，我去趟洗手间。

镜子前，小菌捧了一手的水往脸上浇，一遍又一遍。刚浇上去是冷水，水退了泪下来，又是热的。她咬着牙对自己说，再哭，再哭眼睛就要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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