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十多年后,吕雉终于生下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照顾子女、家务、农活都要她一肩挑。刘邦还是一样在外面混日子交朋友,她都习惯了。
儿子两岁大时,她听说皇帝“驾崩”了。几个月之后,家里忽然客人多了起来,一个个神色严肃,和刘邦低低地密谈着什么。她没兴趣,家里的事尚且忙不过来,不过还是偶然听到一些对话――“盗匪四起”、“看来要有大乱子了”、“陈王的军队已经出发了”。她的心稍微跳了一下。孩子都太小,却是她现在全部的世界。要是碰到乱世的刀兵――就像祖父、父亲他们经常感叹回忆的那些“六国”往事一样――再加上这么一个不负责的丈夫,自己一个弱女子该怎么保护两个孩子?
几天之后,刘邦突然开始收拾行囊,告诉吕雉自己要出门了。附近的郡县已经开始遭受到“叛军”的攻击,朝廷的统治混乱,中央军不能出征,沛县的官员们决定要自保家土,招募起一支地方武装。他身为治安官,有职责到那支武装里带领士兵、保护乡里。这次出门的时间长短不得而知,总要局势完全太平下来才能回家,估计要半年左右。家里的一切就都交托给她了。
她无所谓。这个家里早就过着没有他的日子了。
两岁的儿子躺在床上熟睡。四岁的女儿怯怯地依偎在母亲的身边。刘邦背起包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她知道刘邦不会对她有任何留恋的,但是连对孩子们都如此冷漠,还是让她有点伤心。她走出家门,望着刘邦远去的背影。从方向上来看,刘邦是要临走前再去别村的“另一个家”里告别,和曹氏,和他那个“大儿子”。她愤愤地摇摇头。
转过身来,她的心突然窒息了一下。对面的柳树下,卢绾悄然肃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卢绾背着行囊,身上套着皮革的铠甲护心,背后还背着一根长矛。他也有点老了,脸上见了风霜。可是她从来没见过卢绾穿戎装的样子,那么英气逼人,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又醉了。她以为这十多年来,自己已经对卢绾逐渐平静下来了,现在才发现,都是假的,都是自己骗自己。
她不由自主地走到卢绾面前,仰视着他的脸。卢绾很高,她才到卢绾的肩头。她望着卢绾的双眼,那眼睛还是那么灵动有神,只是多了一些悲悯和惆怅。为什么今天他会这样直视着自己,全无躲避?她纳闷着,可是心里好快乐。
突然一瞬间,她明白过来,卢绾也要去从军了,抵抗那些“叛军”们。原来他穿铠甲、背长矛是准备上战场真刀真枪地打仗!那可有性命之忧!吕雉立刻慌乱起来。莫非他今天来见我,是因为他已经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莫非到了生死关头,他才有勇气抛开兄弟之义的拘束,这么近地站在她的面前?
卢绾先开了口:“叛军们最近几个月势头很猛,不过应该成不了大气候。我们只要在县城里固守就好了。刘邦喝酒太多,武功已经不行了,万一交战,我会保护着他的。你放心。”
她没有说话,只是心里呼喊着:我不管他。我只要你平安就好,只要你平安就好。
卢绾又道:“少君体弱多病。家里的农活还要你多多帮她。”
她心里想: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从来不去你家吗?不管少君怎么邀我过去玩,我都借口走不开,只肯让少君到我家里来?我怕的是我一去你家,看到你的房间、你的床,就会开始嫉妒少君,就会像个耍赖的小女孩一样留下来不走。
吕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卢绾。卢绾有点尴尬,习惯性地微笑一下,是吕雉最熟悉的那种笑,带点狡猾、带点狂乱,当年就是这样一个笑乱掉了她的心,到现在都平息不下来。
远处有人喊:“卢绾!卢绾!该上路了。”她循声望去,只见三三两两的青年,都是本村和邻村的熟人们,是自己那些女伴们的丈夫,个个背着兵刃,有的套着皮甲,有的套着绵甲,有说有笑地朝村口走去。卢绾抬头答应了一声。
她知道离别的时候到了,该说些什么呢?她不知道。她慌乱地张望一下,不假思索地从卢绾身后的柳树上扯下一根柳条,递给卢绾,说:“你一定要回来。你一定要好好的。”
卢绾伸开手掌。吕雉把柳条放进去,看着自己的小手和柳条一起落在卢绾的大手里。卢绾轻轻握了她手一下,笑一笑,道:“小娥……”
那是她的小名。除了父母和两位兄长之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有人这么叫自己了。刘邦可以叫,却从来不叫。卢绾突然这么叫她,她开心,又害怕。难道卢绾真的是觉得回不来了,才会这么大胆?
卢绾转身离开。吕雉站在柳树下,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泪水,望着村口一队队披甲带戈的青年们的背影。许多人家的女人和孩子们都站在门口送行,有人忍不住流泪,多数人觉得只是暂别,还在絮絮地计算着归期是否赶得上农田里收割的日子。
那个时候――后来的吕雉心想――没有人知道他们是站在一个怎样的狂暴乱世的门槛上。这些从村里走出去的青年们,很快就卷入了逐鹿天下、风卷云涌的洪流中,从沛县打到咸阳,又从咸阳打到中原。大地上往后将会以白骨为种子,以鲜血为肥料,以千万人的泪水为灌溉,来结出一个新的王朝。而此刻,走出村口的这群背影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再回到这里,就连卢绾也不能。包括她自己,在不久之后仓促离开这个村子、这个她世代居住的家之后,也再未能回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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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轻轻有咳嗽声。吕雉睁开眼,她的妹妹吕莹坐在床边,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自从三月得病以来,这几个月,吕莹几乎每天都会来看望她。那些军国大事的奏章,吕雉无力再去批阅,也都由吕莹代答。
在这座辽阔森严的皇城中,所谓的“皇帝”,不过是个字都没认全的孩子;所谓的“皇太后”,一天当中倒有半天在发呆,离开了宫女的照顾就活不下去。许多年来,这个帝国的一切重大的决策,都要经她这个“太皇太后”苍老的双手,从长乐宫的这间寝殿永寿殿里发出,随着奔跑的驿马,传递到帝国的各个角落。现在,已经60多岁的她,也终于虚弱得再也握不住笔了。
她知道,有许多人都在盯着她的这支笔。从三公九卿的高官、开国元勋的功臣,到权倾一方、“天潢贵胄”的刘氏王侯们。然而,除了自己的家人,她谁也不会相信。她谁也不敢相信。
只是此刻吕莹的脸色显然不大好,似乎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吕雉微微欠起身子,吕莹拿起一个枕头垫在姐姐的背后,挥手斥退宫女们,俯首在吕雉的耳边说:“我刚刚得到报告,有人闯进未央宫,意图刺杀皇帝。”
尽管已病入膏肓,这消息还是让吕雉略感震动。帝国建立二十多年了,中间固然也有人对皇帝们试图行不轨之事,然而直入皇城,在未央宫中――朝会大典的所在,皇帝的居处,天下的核心――光天化日下强行刺杀,仍是件惊世骇俗之事。
吕莹说:“刺客已经被拿住了。皇帝、太后都无恙。”
吕雉没有说话。她知道这过程不会如此轻描淡写地简单。
吕莹确然又接着说:“刺客很厉害,从西安门内翻过南宫墙,突然闯入,杀了五十多个卫士,二十多个执戟郎官,已经冲到了未央前殿的门口。后来被众人包围住,多处受伤,精疲力尽,依然苦斗不休。后来还是九弟和他对剑,几十个回合之后,把他的刀击飞,才抓住他的。”
吕雉艰难地道:“九弟……还要这么久……”
吕莹叹口气道:“很多年了,已经很多年来没有人能在九弟的剑下走上几十个回合了……”她抬起脸来,望着屋梁,仿佛想起了很遥远的往事。过了片刻,低下头问:“怎么处置?”
吕雉喘口气,道:“不简单……叫九弟把刺客带给你,你去审问吧。”
吕莹走到殿门口,朗声道:“敕!命长乐卫尉吕更始把人带到长信殿去。”底下的宦官们答应着,忙不迭地朝未央宫方向跑去了。
吕莹回到床前,见吕雉的精神突然似乎好了一些,也坐得起来了。吕雉问她:“吕禄和吕产在哪里?”
吕莹道:“我刚才还派人去问过,回话说他们两个都在各自的军营里呆着,不时巡视,严密监视着诸将和百官。他们说,请姑母放心,他们一定按姑母的嘱咐,把北军和南军牢牢地抓在手心里。他们还说,一旦山陵崩了,他们也只会在营帐里哭祭,绝不会出来为姑母送葬。”
吕雉不满地道:“妇人之仁!”一动气,又咳嗽起来。咳停了方继续道:“不要出来给我送葬这件事,还是我再三说了,他们才听。至于哭祭,有什么好哭的?堂堂一军统帅,在营帐里嚎啕,不怕被部下听到看不起么?我不行了,可是又有什么要紧?――这辈子,我也活得够了,太长了。”
吕莹见姐姐说起话来如此激动,隐隐觉得不妥――莫不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吧?忙道:“我会把姐姐的意思再告诉他们两个一下。姐姐歇着吧,别受了风。我先去办事了。”
吕雉躺回被子里,仍然嘀咕着:“每个人都看不起咱们,每个人都跟咱们过不去,想拆散咱们……咱们自己得防着才行……南军和北军都至关重要,让他们两个千万不要大意……”
吕莹答应着,怔怔望着吕雉,蹙紧眉头,轻叹一声,转身走出殿门。刚一出门,侍候的宫女们趋过来,她的神情便瞬间恢复冷漠的模样,嘴唇紧抿。
她身着锦服,长长的裙裾在她的背后拖曳在地上,足足延伸出去二十多尺长。宫女们小心地跟随在她身后的两侧,一起朝长信殿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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