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缩在被子里，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关于刺客和南北军的话题，让她心潮不能平息。恍惚中，她仿佛听到从西边未央宫方向传来了打斗和呼喝声，刀剑相碰，惨叫连连。她一惊，刚想起身，忽然又明白过来，苦笑着翻了个身。

朦胧中，她似乎看到了南北军的军营中，士兵们衣甲鲜明，矛戟闪耀，火红的旗帜翻飞，正在她的两个侄儿――吕禄和吕产的指挥下操练，阵容整肃，气势如虹。

军营……渐渐地，军营的模样变了，还是无数的士兵，还是那样的威武，只是旗帜的颜色似乎不同了，而是……紫色。站在台上的将军也不再是吕禄吕产，而是……她费力地眨动着眼皮，想要看清楚。

当台上那个身披紫袍的高大的身影慢慢转过来时，吕雉的喉头哽住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在生命的终点将近时，这个无法摆脱的身影，会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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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和卢绾离开之后的那些年里，她始终忙于家务和照顾幼小的孩子，隔段时间会听到一些风言风语的消息。

比如，刘邦已经率军离开沛县西进――这天杀的离开老家去做什么？

比如，齐王、楚王、赵王、韩王、魏王、燕王已经联合起来，朝西方的皇帝所在处进攻――怎么？这些人都是我小时候记忆中的人物，已经被皇帝消灭多年了，是他们又逃出来复活了么？或者是他们的儿子？这可是造反，要诛九族的。皇帝很厉害，不会放过他们的。

比如，刘邦已经当上了大官，卢绾也作了将军――刘邦可是一文钱也没有托人送回家里来过！开春了，买犁头的钱都没有。不过据说有了钱也没用，犁头根本买不到，因为没有铁了。铁匠们说铁都被送到中原去打兵器了。只好我自己拿柴刀去砍地，累得每天胳膊也抬不起来。

比如，六国的军队已经打进了函谷关，皇帝投降了。楚王杀掉了皇帝，抢走了所有的金银珠宝，还把都城一把火烧掉了。大火据说烧了九个月。――楚王看来是个很厉害很凶残的人。我出生之前，我们家这边就是楚国，现在老年人们说起“大王”两个字来还毕恭毕敬。不过现在这个楚王好像和以前的楚王不是一家的。以前的姓……密？（实际是“芈”）现在的姓项。

突然大家蜂拥着来向我庆祝：刘邦出息了！他现在也当王了！

王？刘邦？王是多么威严的大人物，我这个“丈夫”哪里像了？卢绾呢？他当上了什么？他……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大家开始沉默。……听说刘邦当的是汉王，要到巴蜀之地去上任。

巴蜀？那可是世界的西天尽头，离我们沛县万里之遥。那我们怎么办？以后还见得到他们吗？或者我们自己也要到巴蜀去和他们相会？

乡亲们谁也说不上来。有的女人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得到这个答案，便嘤嘤地哭泣起来。

几个月后大家突然恐慌起来，纷纷传说刘邦带兵从巴蜀东归，要回老家来，惹怒了楚王，现在和楚王打了起来，在中原激战。

吕雉心想，和楚王打？就刘邦他？武功还不如卢绾呢。大家都说楚王乃是大英雄，天下一等一的高手，随便一下就可以把一条大汉撕成两半。不由得，她开始可怜起刘邦来，对卢绾则是担心。他们干嘛一定要回老家来呢？把我们都接到巴蜀去享福也可以啊。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认死理来惹恼大王呢？

又过了几个月，许多战争中的难民从附近经过。她仓促间得知，刘邦被楚王打得大败，楚王派兵前往沛县来捉拿刘邦的家眷了。大家都怕被牵连，催她也混在难民群中快点逃走。吕雉来不及多想，带上女儿和儿子，陪着自己的公公刘老汉出了村子。没走多远就听到远方人喊马嘶，大家吓得四散奔逃，慌乱中儿子和女儿都不见了，她痛哭，没有力气再逃跑。不久就有一支骑兵经过，她瘫坐在路边，只看见像波浪一般起伏的旗帜，紫色的，像一潭风雨中的动荡不休的深湖，上面绣着巨大的一个字“楚”。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那就是吕雉！”几个骑兵跳下马朝她逼近。她闭上眼睛。一切都完了――这个丈夫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最后还连累她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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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之后的那个冬天的黄昏，在吕雉的记忆中，始终都那么清晰。

她已经做了一段时间俘虏，随着一群妇孺被带在楚军中到处迁徙，只能步行，苦不堪言。楚军和汉军不停地交战，每次都是汉军大败，每次她都以为，刘邦和卢绾这一次会被杀掉或是俘获，而她会和他们一起同生共死了。

然而刘邦和卢绾似乎命很大，一直都没有消息。楚军的士兵们倒是每次都在战胜后痛快地喝酒，把她拉出来嘲笑她，推来搡去，动手动脚。她闭着眼睛，听着周围戏谑的声浪：“汉王的王后！嚯，厉害！”“你丈夫怎么不来救你啊？做缩头乌龟，老婆也不要了！”

“去他妈的吧，连他这个汉王都被咱们打得屁滚尿流了，就靠着三招厉害――胆小、腿勤、跑得快！等咱们再一次打进关中去，把他的老窝端掉，看他还往哪儿跑！”

“那不一定，人家可以跑到匈奴那里啊。只要逃到蛮夷之地去，大王还是会宽宏大量一把的吧！”

“对，让刘邦到匈奴那里放羊去。听说匈奴人还有个‘白羊王’，恐怕就是专门为刘邦准备的！”

大家放肆地大笑。一个楚兵醉醺醺地走到她跟前，伸手扯住她的衣领用力一推。她踉跄着倒在地上，本就又单薄又破烂的领口又撕破了一块，裸出半个肩膀。楚兵们更加怪叫起来。她只是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已经麻木了。

突然，她觉得不对劲。笑声似乎一下子停了，一片寂静。然后好像士兵们全都一下子跪倒在地，鸦雀无声。

她捂住领口，撑着地坐起来，慢慢睁开眼睛。

西天仍是一片金黄色，晚霞满天。夕阳中一个高大的背影，骑在骏马上，披着紫色的锦袍。晚霞给这锦袍镀了一道金边。

项王。是传说中的项王。杀人如麻、武功盖世、百战百胜的楚国大王。

那匹乌黑的骏马扬起头，喷出两股白气，抬蹄子转过身来。项王面对着她。夕阳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眨着眼，转动头，半天才看得清楚。

那是一张平静的脸。剑眉、高鼻，双眸幽深如水，皮肤白皙。乌黑的连鬓胡须和唇髭，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戴帽子，油黑发亮的头发在脑后垂下，编成几根辫子，用精致的黄金环束紧。雪白的羔裘袍子裹在身上，背后是紫色的锦斗篷。

她脑中一片空白。她曾听说过各种样子的项王，也曾经想象过这个让全天下惊恐震动、奔走慌乱的人物。没有一个形象和眼前的符合。

她思来想去，如此出神，以致项王问她第二遍时她才听见：“你是不是吕雉？”她机械地点点头。

项王转头对士兵们说：“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她看得懂那些士兵们眼中的兴奋和崇敬，激动地嗫嚅着，但不是畏惧。一个卒长仰着头，笑嘻嘻地说：“大王，咱们把刘邦又教训了一顿，刚才正在跟他的老婆报功呢。”

项王微笑着，很和蔼，一点架子也没有：“弟兄们有力气，到战场上去多杀几个。取笑一个弱女子，不成体统，非君子也。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丢脸的事情。”

虽然被训斥了，士兵们个个仍喜笑颜开，齐声回答：“遵大王命！”

项王的目光落在她破旧的衣服和撕破的领口上，很轻很轻地摇摇头，对旁边道：“取袍来。”

她这才注意到项王周围的那群从骑。几个美丽的女子，想来是项王的姬妾；外围是十多个英武剽悍、腰悬利剑的骑士。有侍从自后面捧了件淡紫色的细布绵袍奉上，项王身边的那个女子伸手拿起绵袍，对吕雉说：“你过来。”

吕雉恍惚间走上几步。她的眼光落在这女子的脸上，倍感吃惊。少女时，她私下里醉心于自己的美貌，相信在整个沛县无人能比。现在她看到对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坐井观天，不由自惭形秽。这女子锦衣华服、披金带玉，倒也罢了。只是眉眼间那轻烟弱柳的气韵，和那千年积雪般的宁静，是她知道自己一辈子也学不来的。

女子从马上略俯俯身，把绵袍递给她，道：“大王赐你袍，你谢过大王呀。”

这话原本听起来是居高临下的口气，吕雉却觉得极受用。对方的眼波温柔，让她感到很亲切，像是和少君这样的密友在闲谈。她俯身施了一礼，道：“谢大王。”伸手接过袍子。这绵袍是冬衣，填塞得很厚，份量不轻，她差点把袍子掉在地上，忙费力用两只手一起抱住，心想刚才这女子就这么用一只手轻飘飘地提着，像提着一只画眉笔，丝毫没见着吃力，不禁又望了这女子一眼，有点纳闷。

项王问：“萧何是什么样的人？”

萧何？她回想一下，只浮现出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她回答道：“萧何是我丈夫的朋友，以前也在官府里当差。不多说话，阴阴的，精明得很，钱财上面尤其厉害。我丈夫和他赌钱，每次都会赢几把，甚至赢的次数还比输的多，但最后算起帐来总是大输。”她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为此和刘邦吵过好几次架。

项王叹口气道：“刘邦侵占我的故乡彭城，被我在雎水边打败，河水都被尸体堵住流不动了。本来他兵力已经空了，战事可以结束。结果萧何在关中下令，从巴、蜀、汉中征兵，投入中原继续作战。原先我们各国征兵，只征23岁到56岁之间的壮年战士，现在听说萧何把十多岁的孩子和六十多岁的老人也一起强迫征入军中，甚至一户人家已经有儿子战死的，把余下的几个儿子也全部征入。巴蜀汉中的老百姓们苦头吃大了，敢有反抗的，就被萧何派兵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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