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想起来萧何那张老谋深算的脸。他做得出来这种事情的。
项王道:“两军交战,打输了既是人力,也是天意。尽力而为,力不足则止。就算是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也得先休养生息才对。像你丈夫这样出于一己之私心,每战必败,每败必逃,死皮赖脸只是不肯认输,跟我耗个不休,拉上整个关中的父老乡亲给他垫背,”说到这里又很轻很轻地摇摇头,“非君子之所为也。”
吕雉想,我跟了刘邦这么多年,从来没由他的嘴里听到过“君子”二字。“泼皮”“狗厮”之类的骂人话倒是不绝于口。
项王抬头望向西方,看着漫天晚霞渐渐黯淡下来,悠悠道:“我楚国先贤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受苦的总是百姓。”他又望向吕雉:“你丈夫原先不过是个地方小吏,我封他汉王,面南背北,地方千里,何等尊贵!他为什么还要起兵?他为什么还不满足?”
他为什么还不满足?吕雉突然觉得委屈起来。他为什么有了我,还要不停地在外面找各种各样的女人,完全把我这个妻子置于一个尴尬羞辱的地位上?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又看看项王身边那几个姬妾,尤其是那个最美丽的女子。她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突然脱口而出:“那你呢?你觉得满足么?”
项王一楞,不由得笑起来。
吕雉想,他连笑的时候都是那么平静温和的,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缝一下,一点也不生我的气。
项王摸摸骏马闪亮的鬃毛,沉吟道:“我项家在楚国世代公卿,这片土地本来就是我家的封地。秦国攻灭我楚国,杀我的百姓,杀我的家人。现在我提三尺剑诛灭暴秦,报家国之仇,为楚复国,此正大丈夫之所为也!”
风吹动了马鬃,猎猎飘起,他的眼神也突然飞扬起来,比冬天的风声还要高昂。“我不要当什么皇帝,争什么天下!干戈已定,马放南山,我原本就只要回到我的故乡彭城,在我家那片世世代代的土地上,做一方诸侯王,心愿足矣。我怎会不满足?若不是你的丈夫忽然又兴兵东来,我又何必出彭城作战?”
吕雉说不出什么来。她突然有点惭愧,不好意思去直视项王,便把目光转向那个女子。
项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好那女子转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项王微笑,伸手握住那女子的手。吕雉呆了一下。刘邦从来不会对她这样。她看看自己已皴裂的手,这一生中,只有卢绾曾经那样握过它,还是在生离死别的时刻。现在,项王随随便便就握着那女子的手了,自然得似乎每天都握着一样。
项王凝视着吕雉道:“听说你丈夫很好色,岂不知我们楚人俗语说:‘偃鼠饮河,不过满腹;鹪鹩巢林,不过一枝。’要那么多何益?”他转头望向士兵们:“我已经有了天下最美丽的姬妾们,此生心愿已足。不管再有多少燕赵佳丽,也都该送给将士们娶回家去才对。你们说是不是?”众士兵轰然笑道:“大王慷慨!”
项王回头看看姬妾们,自言自语道:“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我很满足。我很满足。”
姬妾们都笑了。那女子的小手被项羽握着,笑得更温柔,脸也有点红了。
远处的画角声呜呜响起,是开晚饭的时间了。营帐里三三两两的炊烟升起,其他各营的士兵们陆续说笑着围着土灶坐下,开始倒汤盛饭。
项王提缰欲行。士兵们纷纷喧嚷着:“大王,今天和我们一起吃饭吧。”“就是啊,前几天大王和龙大将军的士兵们一起吃饭,他们这几天来一直跟我们炫耀。”
项王笑道:“今天我要和周大司马议事,兄弟们自己吃好喝好。下一次我到本营巡视,一定和大家一起吃饭。”对吕雉道:“他们不会再难为你。你暂且在营中呆着吧。刘邦逆天而行,自寻死路,与你一个弱女子没有关系。等战事结束,我放你回老家去,给你些钱,你好好过日子吧。”乌黑的骏马长嘶一声,向辕门方向奔去。众姬妾和侍卫们跟随着去了。士兵们拥过去目送着,兴奋地议论纷纷。
吕雉抱着那袭绵袍,悄然转身走回住处去。
最近天寒了,她晚上常常被冻醒,被子又冷又硬,像铁块般压在身上。这一夜尤其冷,但她把絮袍盖在被子下面,倍感温暖。
她过去所有的观念和想法,一天之间都破碎了,互相争斗,让她头痛不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刘邦、卢绾是对的,还是项王是对的。她只是不由得开始希望:如果汉与楚议和就好了。这样什么仗都不要打,两边都不会再死人。她愿意到巴蜀去住,无所谓什么王后不王后的,只要一直和孩子们在一起,能经常见到卢绾,就好了。还有――楚汉议和的话,她也会有机会再到楚国去,再见到项王,还有项王的姬妾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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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她惊醒时,发现风吹开了帐门,外面已是白茫茫的,大雪不断无声地落下来,积在光秃秃的黑色树枝上。
她起身,披着绵袍去把帐门系紧,不知不觉坐在门口,痴痴地望着脚下皑皑一片。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天上的仙女们坐在高高的天宫里织布,俯视着人世间,看那些巍峨的山河楼阁不过仿佛是土块灰尘,而脚下不断飘过洁白的云朵……
她又想起了刚刚做的那个梦:她在家乡的麦田里劳作,旁边是幼小的儿子和女儿。卢绾从远处朝她走来,抱起儿子,温柔地拉着她的手,带她回到村中。村中的高堂上,是项王和那个女子坐着,还像今天一样对她微笑着,只是坐得那么高,那么远,光芒闪闪。她想过去说两句话,表达一下心意,却又不知道究竟说什么好,紧张地死死攥住卢绾的手,不好意思过去……
那一夜她坐了太久,受了寒,将息了半个月才痊愈。
这是她生平唯一一次见到项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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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时间里,楚汉继续作战,戎马倥偬,项王东征西讨,常常不在大营中。两年后,楚汉终于议和,以鸿沟划为界线,楚在东,汉在西,各居一边。
项王派人把她送回给刘邦。她觉得自己的心愿实现了,满腔欢喜,期望临走前见项王一面,但没见上,别人说项王已经早早带兵东归彭城了。
她跟着楚军的使者往西去,刚刚见到来迎接的汉军,就大吃一惊。汉军二话不说杀掉了那几个楚军使者(他们一路上很照顾我啊),然后大军匆匆忙忙朝着东方追去,红旗绵延像暴烈的火,招展、翻滚。她一打听,才知道大军是去追击项王了。她呆立在路边,看着一队队骑兵风也似地掠过,杀气腾腾。
她只有在心里呼喊:不是议和了吗?不是休战了吗?不是天下太平了吗?项王不是已经回他的故乡去了吗?那是他的家,他世代相传的封地,为什么要斩尽杀绝?刘邦你为什么还不满足?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还缺什么?
她想找到刘邦当面问个究竟。但军队迁移和追击很频繁,她一直遇不到刘邦的主力军。
内心深处,她一直相信刘邦这样背信弃义是在“自寻灭亡”,不会再被项王饶恕。但是,非常奇怪,楚军败退的消息一直传来,让她很不解,似乎一夜之间,已经天地翻覆。
很快,疲惫的使者从前线飞驰着回来,大声喊叫着:战争结束了!楚灭了!
她久久地坐着,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使者恭敬地向她禀报着:王后,我汉军在垓下大败楚军,全歼楚军的部队。
项王呢?他的姬妾们呢?
王后容禀――项王的姬妾们,臣不太清楚,听说都在项王突围的前夜自杀,殉了项王。项王夜半突破防线,渡过淮河,只身转战三百余里,直到乌江边上,不肯再渡江,自刎身亡。
使者还在继续描述传说中项王临死前的细节。吕雉有时听得分明,有时全然听不进去。许多人的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谄媚着,恭喜着,祝贺着。
她只是想着:他认输了。他是力尽则止的君子,不再逃跑,不再继续征召士兵,虐苦百姓,作旷日持久的缠斗。
恍惚中,那些讨厌的脸都渐渐模糊了,逐渐清晰起来的,是项王那平静如秋日晴空的面容,还有他的姬妾们温柔深情的眼神。
她叹了一口气――她的心开始痛起来了,只有不停地安慰自己:这个男人早就满足了。他报了家国之仇,光复了故土,士兵们崇拜他,姬妾们爱他。他这一辈子做过了所有想做的事,他生无求、死无憾。
刘邦打胜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项王做到的那些事,刘邦他从来都没能做到过。就连我都看不起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突然发狂般地嘶喊一声,尖厉刺耳。正在阿谀奉承的侍臣们愕然沉默,仰望着未来的皇后。她失态地泪流满面,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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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绵袍她一直保留在身边。直到很多年之后,刘邦偶尔一次在她的永寿殿中过夜,看着这绵袍的淡紫色,怎么都不顺眼,又翻出了上面的楚军标记,问起来历,勃然大怒,和她大吵了一架。第二天趁她不在时命令手下人烧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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