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父亲到首都长安进见新的皇帝叔叔,去了几个月。回来后,刘襄就一下子发现,父亲变了。
变得胆小怕事了,变老了,变得多疑和畏缩了。总之,变成了他不喜欢的样子。
他刘襄是十二岁的少年了,是齐国未来的王。他不能容忍自己的父亲是那副窝囊的样子。他和父亲争吵,赌气,看不起父亲,私下里拼命地练武,却不知道该找谁去出这口气。
似懂非懂地,他慢慢明白了那年父亲到长安去发生的事情。
――父亲在长安城的未央宫里出席皇帝叔叔举行的宴会。皇帝叔叔叫刘盈,是父亲的弟弟。出席宴会的还有太后奶奶――但不是刘襄的亲奶奶。他的亲奶奶姓曹,早就死了,自己从来没见到过。太后奶奶姓吕,皇帝叔叔才是她的亲生儿子。
除此之外,刘襄听说自己还有很多奶奶,都没见过面,有的奶奶比他都大不了多少――爷爷刘邦好像很喜欢多娶几个奶奶么。
皇帝叔叔挺尊敬地对父亲说:“今天是一家人吃饭,不必讲那么多尊卑礼节。您是当大哥的,坐我的上首吧。”说完就坐到下首去了。父亲推辞了一番,也就坐下了。
这时,坐在尊位的太后奶奶哼了一声,拿了两杯酒放在酒席上,对父亲道:“齐王远道而来,不先给皇帝敬杯酒么?”
父亲连忙站起来,从中拿了一杯,按照惯例,要自己先干为敬。他刚说完祝酒词,举杯欲饮。太后奶奶的眼神好像很怪,一点也不笑,紧紧盯着父亲。父亲有点奇怪,也没多想。就在这时,皇帝叔叔大概是过意不去,就站起来拿了另一杯,对父亲说:“大哥给我敬酒,我怎么好意思?咱们兄弟俩一起干杯吧。”两个人同时举杯。
就在这时,太后奶奶突然站起来,“呼”的一声,一巴掌把皇帝叔叔的酒杯打翻在地,转身气鼓鼓地回宫了。
父亲吓了一跳,就不敢再喝下去,偷偷地把自己的酒杯塞在袖子里,带回来找人一检查,说酒杯里盛过的酒是毒酒。原来,太后奶奶是准备好对父亲下手的。要不是皇帝叔叔客套那么一下,父亲就要稀里糊涂地毒发身亡了。
父亲原先只知道太后奶奶不喜欢他,没想过太后奶奶居然对他如此恨之入骨。从长安回来之后,父亲就开始常常失眠、担心了。
刘襄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太后奶奶这么恨你?你惹她生气过么?
父亲说,我和她见面的次数都很少,哪里惹过她?只是,每次我见到她时,她脸色总像铁板一块,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看,眼神总是越来越凶。我还以为自己的眼睛长歪了呢。
后来私下里听到宫女们说,太后讨厌我的眼睛,说那是一双三角眼。
刘襄看看自己父亲的双眼。确实小小的,单眼皮,可是很温和啊。
父亲叹了口气,说,除了皇帝叔叔是太后奶奶亲生的,大概你所有的其他叔叔,太后奶奶都不喜欢吧。只是没想到恨我恨到这个程度。襄儿,你要小心点。现在皇帝叔叔虽然是名义上的天子,真正大权在握的,还是你的太后奶奶。咱们既然已经得罪了她,更要加倍小心才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齐国,千万不要再惹到她。
这是刘襄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叮嘱。从那之后,这紧张恐惧的唠叨就一直不绝于耳了。直到九年前父亲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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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九年来,刘襄继任齐王的王位,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已经完全长大成人。对小时候许多事情的前因后果,也终于更加清楚。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皇帝叔叔也去世了。吕太后(他不再称呼她为“太后奶奶”)自己临朝听政,一直掌握着大权。虽然天下还算太平,老百姓也是安居乐业,可是不知为什么,吕太后始终讨厌他的其他叔叔们,一连杀了好几个,把那几个叔叔的封国都夺过去,分封给她自己那些姓吕的子侄们。
他们凭什么封王封侯?一群什么功劳都没有的暴发户。虽然我也没有什么功劳,但毕竟是我爷爷刘邦打下来的江山,这天下本来就该是我们刘家的。我们乃是血统纯粹的龙子龙孙,天潢贵胄。
就像这齐国,既然爷爷封给了我们父子,那就等于是送给了我们家,就始终都该属于我。
他为其他叔叔愤愤不平时,已经开始担心他自己的齐国。果然,在吕太后临朝的这几年中,他的齐国先后被割去了三个郡:城阳郡、琅琊郡、济南郡。
那可都是齐国最富庶的地方,现在被拿去建立了什么“吕国”,封给太后的侄子们。
他勃然大怒。这不就是公然闯进我的家,夺去我的被褥么?这不就是把我吃饭的筷子折断么?
少了这三个郡,每年收入王宫的赋税少了许多。掌管财政的少府官皱着眉头向他禀报:“大王,您去年命令在东海边建立一支大船队,现在建到一半,可是目前入不敷出,维持王宫的日常开销还勉强可以,要再拨款去建造船队就不够了。”
他和少府官争论了半天。对方拨着算盘珠子一笔笔算给他看。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没了那三个富郡的赋税,船队确实难以为继。
他下令暂停建造,然后冷冷地抛出一句:再夺我两个郡,我就连王宫的宫墙都得拆掉卖钱了。
建到一半的大船们就这样躺在海边的沙滩上,日晒雨淋,钉子开始锈蚀,龙骨开始变形。再过几年,就再也不可能修理好,只不过是一堆废木头罢了。
荒废掉的不是船,是他少年时的飞扬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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