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布活过了三年。在这三年里，他的势力扩展得很快。他和他的手下很强壮，有武功底子，极其默契，工作总是提前完成，颇受监工官员们的赏识，逐渐将他们提拔成各部门的工头。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以及私下里的武力乃至暴力，接管了一个又一个小团体的领导权，将零零散散的劳工组织们联合起来，既帮着苦役劳工们向官员争取一些合理的利益，稍微改善一下生活等等，又同时帮助官员们把工程进度安排得更加合理，监督苦役劳工，使之不能过于怠工，也不能过于拉帮结派，搞小团体以致内斗。
这种中间人的角色通常都很难做，容易两头不是人，英布却做得游刃有余。官员们信任他，劳工们敬重他。
三年后的英布走在骊山上时，和当年一样前呼后拥。区别只在于每个人都认识他了。他随意地和路过的监工官员们打着招呼，闲聊一下某个工程的完成情况。劳工们都会停下活计朝他遥望，有些相熟的劳工会朝他微笑，叫声“大哥！”。他不怎么笑，轻轻朝对方胸口擂上一拳，便是很亲热的表示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凌若。骊山的每个人都认识她，那个美丽的女人。
――――――――――――――――――――――――――――――――――――――――――――――――――――――――――――
“凌若？”吕莹有点出乎意料。“那她后来……”
老胡很直接：“她就成了英大哥的夫人。”
虽然已经隐隐猜到，吕莹的心里还是小小酸了一下。她突然有点控制不住，问：“胡伯，你平常说话也粗鲁得很，怎么提到凌若时会用‘夫人’这么文绉绉的词？”
老胡更直接：“跟别人提到她时叫‘夫人’，是要敬重一下。不过在那两年的骊山上，每个劳工称呼她时都叫她‘大姐’。”
――――――――――――――――――――――――――――――――――――――――――――――――――――――――――
骊山上也有些女性的劳工和苦役犯，大多都是担任舂米、做饭、缝衣的活计，但人手不够时，也和男人们一样流着臭汗、头发蓬乱着夯土挖地。始皇帝定下的法律，并不因为你是女人而有什么照顾。
凌若不像是属于这个地方的人。她原本是一个郡守的女儿，读书弹琴、对镜临花。后来始皇帝到东方巡游，经过那个郡时，她父亲迎驾不周――也就是给始皇帝的宦官们少准备了一些礼物之类的事情――犯了罪被杀，连累全家都变成了苦役犯。她被送到骊山来，因为会一些家传的医术，便做了医官的助手。
骊山上几十万人，干活又劳累，几乎每天都会有人生病。种种意外也很多，小者破了皮肉流血，大者筋断骨折。医官人手有限，应接不暇，早就烦透了，常常借故不出诊。只有凌若每天都在许多工地间穿行，问诊、配药、包扎、裹伤、换药，有时还要自己接骨、上夹板，甚至做护理。
这些劳工们有哪个衣服是干净的？哪个身上没有几层灰泥？哪个头发里捉不出来虱子？生病的人形容枯槁，受伤的人脓血烂疮，但凌若温柔耐心的声音，却总是在这些人的耳边响起。
是的，她很美丽，乌黑的长发似乎永远沾染不上骊山的尘土。她曾是许多劳工眼馋的对象、梦中的身影。她给一个受伤劳工换药时，背后常常围了一堆劳工贪婪地盯着她。大家会互相开玩笑，把同伴朝她的方向推推挤挤，但没有人真正敢碰到她。因为正在换药的她那专注而关切的神情，细心而轻柔的动作，让其他人的杂念逐渐冰消。
她已经没有家人了。现在，似乎每个受苦和可怜的劳工，都是她的家人。
――――――――――――――――――――――――――――――――――――――――――――――――――――――――――――
后来，突然有一天，她下午收工后，就走到英布所在的工地上，找块干净的青石坐着，默默地望着英布。
英布虽然已经一呼百应，却从来不肯游手好闲。他每天的工作是将许多运来的巨木削成木杆，用来搭建脚手架，或者工人们在地下掘进时，用来支撑四壁。
他的斧头一下下劈在木头上。他很沉默，知道背后凌若就坐在那里，但一直没有回头。
周围的劳工和凌若打过招呼后，似乎都看出了点儿门道，一个个躲得远远地去吃饭，给这两个人留出偌大的一片地方。
半晌，什么动静也没有。两个人就这样相隔数丈，一个专心劈木头，一个专心看着对方劈木头。
夕阳快落山了。远处三三两两的劳工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开着粗俗的玩笑，走向睡觉的窝棚。
英布劈完了最后一根木头，擦擦汗，沉吟一下，转过身来。凌若双手捧着腮坐在青石上，乌黑的长发泉水般垂下来，宁静地望着英布。
突然，凌若笑了。
然后英布也笑了。他走过去，弯下腰，似笑非笑地盯着凌若。凌若仰着头，笑得更灿烂了。那时，她似乎不是在骊山，而是又回到了她郡守府宅的家中，做回了一个少女。
――――――――――――――――――――――――――――――――――――――――――――――――――――――――
“曾经发生了什么？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吕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颤。
“不知道。”老胡说。“这一幕是我们远远地偷看到的。他们两个都不是会谈论自己秘密的人，于是这段情分的开端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人们只知道，后来每天傍晚凌若都会来英布身边坐上一会儿。
他是众人景仰敬畏的领袖，她是给众人带去温暖的柔光。没有人觉得意外――他若不是和她，大家反而想不出来还能和谁。
不久后英布的颈上突然多裹了一条火红的葛巾。凌若乌黑的长发也扎了起来，用的是一条同样款式的巾，不过是雪白色――大家知道，他们成亲了。
现在，他和她常常会一起出入。凌若仍不停地去给劳工们诊病换药，劳工们现在都改口叫她“大姐”了，英布则在不远处带着大家干活。
人们看着英布，会突然多感到一些温暖的亲切；看着凌若，又突然会多觉出一些敬畏。
骊山变成了一个王国，名义上的首领是朝廷的少府、将作大匠这些官员，实际上在几十万劳工层层叠叠的组织顶端，是他的王，她的后。这里是他们的领土，是他们互相成就、共同治理、一起保护的世界。
直到这个王国的末日来临。\');
阅读繁花书之未央夜雪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