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姐姐吕雉也走了。她吕莹已经四十多岁，虽然眉眼间风韵犹存，内心却早已苍老。每晚孤独地躺在寝殿的大床锦被里，仍然会有不断的噩梦袭来，最多的，依旧是那片阴森森臭烘烘的乱葬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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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三十日――九天之前――也就是吕雉病危去世的那天下午，吕莹没能在姐姐的最后一刻陪伴在她身旁。因为那时，她正在长信殿中处理行刺皇帝的案件，却遇到了出乎她意料的人。
当卫士们将刺客押解进长信殿的偏殿时，吕莹正在和长乐卫尉吕更始谈话。
吕更始是她的堂弟，在家族中排行第九，所以吕雉和吕莹都称呼他为九弟。长乐卫尉虽然级别不甚高，却是至关重要的官职，担负保卫整个太后寝宫――长乐宫的任务，手下掌管数百卫士和执戟郎官。
由于这个位置的敏感，长乐卫尉自然只能由吕氏家族内部的人所任职。吕更始为人沉默寡言，性情执拗偏激，但是武功却高得出奇，几乎没有敌手，与吕雉又是近亲，自然是最佳的人选。
太皇太后吕雉当权多年，给吕氏家族的亲戚滥封高官，达到不论人品能力、几乎人人有份的程度。在这些尸位素餐、难以称职的亲戚们中，只有两个人是众人一致认可其能力、深表佩服的。一个就是吕更始，另一个是此时实际的掌权者――南军统领、相国吕产。
现在，吕更始的左手缠着绷带，脸上仍有血迹。吕莹一看到吕更始的模样，就知道刺客的武功已足够惊人。如果不是吕更始恰巧在未央宫里，恐怕小皇帝和年轻的皇太后已经是性命不保了。只是……吕莹不由生疑，身为长乐卫尉，吕更始为什么要到未央宫来？而原先负责保护未央宫的未央卫尉、东牟侯刘兴居又跑哪里去了？
吕更始不肯多说，只生硬地蹦出一句话：“我来未央宫是因为有事找刘兴居，结果到未央前殿时，正好刺客闯了进来。”
吕莹拉起吕更始的手仔细看了看，细声道：“今天多亏九弟。伤没大碍？”
吕更始不耐烦地把手抽回来，回道：“死不了。”
吕莹早已经习惯了吕更始的倔脾气，毫不为异。她问：“九弟看下来，刺客的武功是什么路数？”
吕更始哼了一声，慢慢道：“‘乱卷狂雪’刀法。”
吕莹吃了一惊：“什么？那不是……”
吕更始道：“对。就是他的。”
吕莹的脸突然红了。一片嘈杂，她转头向下望去，刺客已经被押了进来，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身上的好几处伤口还在滴血，一言不发。周围围满了卫士，恶狠狠如临大敌。
吕莹的目光一瞬间就落在了那个青年的脖子上。那里系着一条红巾，对，就是那样的红巾。
她再凝视青年的脸。不是太像。可是看的时间长了，那些她依旧梦见的眉目的影子，渐渐从他的五官中浮现起来。
吕莹颓坐在椅上，心乱如麻，好半晌才收敛心神，对卫士们挥挥手道：“你们都出去。”
卫士们面面相觑，有点踌躇。
吕莹道：“有长乐卫尉在，用不着你们。”
众卫士这才躬身行礼，各自退去。偏殿里静悄悄地，只余下了吕莹、吕更始和刺客三人。
若是换作以前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吕莹根本不知道从何开口。只是现在，十多年过去了，又一直帮助姐姐吕雉处理政务，她毕竟还是冷静聪明了许多。想了想，她决定还是单刀直入最好。于是她起身走到那青年身边――吕更始也跟过来，右手紧握剑柄，站在一旁――她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一点，轻声道：“你是英布的儿子？”
青年有点吃惊，望了她一眼。
吕莹指了指那条红巾：“是他留给你的吧？比起当年来旧了一些。”许多断续的画面在她眼前一瞬闪过――春天、快马轻盈地踏过鹅黄色的花瓣、香味，她靠在英布的胸前，红巾飘落在她额头上，轻轻地拂动着――她尽量微笑着，有点苦涩：“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我叫吕莹。你听他说过吗？”
青年迟疑片刻，道：“他谈到过你。他说你人很好。”
吕莹的鼻翼突然酸起来。不能哭，她告诉自己。英布终究还是记得她的。虽然英布和她只见过两面，所谓“人很好”之类的评价也可能只是泛泛的印象，可是英布曾经和儿子谈起过她，而不是只有她自己在这么多年里一厢执着、一厢怀念――她觉得许多遗憾慢慢瓦解，消散进温暖的烟雾中了。
吕莹轻轻揉揉眼，又道：“你是来杀皇帝，为你父亲报仇的么？”
青年朗声道：“正是。我是要杀姓刘的皇帝，和别人都没有关系。你是先父的朋友，我不会对你动手。”
吕莹道：“逼死你父亲的是高皇帝刘邦，他死了十五年了。就算是父债子偿，他的儿子也死了七年了。现在的皇帝是个六岁多、病怏怏的小孩子。你随便动动小指头就能杀了他，可是这又是什么好汉、算什么报仇？”她看出来英布的儿子是个血性刚直的人，于是干脆直接用激将法激他。
青年的眼神果然茫然起来，喃喃道：“都死了？……一个孩子？”
吕莹温柔地道：“你看，你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我现在把你的绑绳松开，先帮你疗伤好不好？你要先答应我，暂时不要去和那个小孩子为难――当年你父亲被人诬陷、冤死，我和你一样伤心。”话说到这里自己又有些感伤起来，接着道，“你若是相信我，就先安顿下来。那些确实伤害过你父亲的仇人，我也一样恨他们，我们一起慢慢商量报仇的事情，好不好？”
青年有点迷惑地望着她，有点搞不清这个中年美妇为何这么肯帮助他，又偏偏显得权力很大的样子。
他入宫行刺，本来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现在既然已在生死线上转了一大圈，又暂时失去了报仇的目标，也不再那么冲动了，便点点头，权当答应下来。
吕更始在旁边冷冷哼了一声，手松开了剑柄，依旧不说话。
吕莹过来帮青年解开身上的绑绳，一边爱怜地看着他的眼睛――对的，眼神最像。炽烈如火、刻骨如刀，就是还稍微显得单纯了些――她问：“你的妈妈是不是凌……凌夫人？”
青年点点头，道：“正是。我叫英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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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几天，吕莹将英无夜带回长乐宫里，找了几间僻静的房子给他住下，告诫周围的宦官宫女们好生服侍，严禁泄漏消息。
此时吕雉已经去世，吕莹便是这长乐宫的主人。她白天忙于处理出殡仪式的事务，晚上过来照看英无夜。
英无夜受了多处伤，虽说都不致命，但流血过多，几乎晕厥。当时靠一口气硬撑着，包扎好后晚上便发起烧来，之后几天一直沉沉昏睡。吕莹常常彻夜守候在英无夜身边，帮他擦去额头上、鼻翼上不时渗出的汗珠，掖紧被子，避免中风受寒。
这些事宫女们也可以做，但吕莹不让。为什么自己要做这些事情，她不十分清楚。只是有时候她太困了，靠在床边睡着，英无夜一动，她惊醒，睁开眼迷迷糊糊先看到那条红巾，那张脸的侧面，心仍然会莫名地悸动不休。
望着英无夜沉睡的面孔，她计算一下年月。英布去世到现在已经十五年，那时英无夜恐怕不过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当时英布军被全部歼灭，就算他侥幸逃脱，一个孩子失去了父母，又成了逃犯，注定是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在孤独、伤痛和仇恨中慢慢长大。一念及此，爱怜之情油然而生。那不仅是英布的儿子――潜意识里，她总奢望着那是她自己的儿子。
这般朝夕照顾下来，等到英无夜逐渐痊愈，吕莹憔悴了许多，英无夜对她也亲近了许多，称呼已经改口成“莹姨”。
于是，在八月九日的这个夜晚，吕莹在永寿殿里的白烛群里为姐姐守灵之时，英无夜悄然来到，见吕莹未发觉自己，便叫了一声“莹姨”。吕莹霍然回首，略为怔了一怔，轻烟般喟叹一声，道：“你来了。”
英无夜道：“莹姨，我今天试着练了一趟刀，觉得身体已经差不多没事了。总呆在这长乐宫中，一是出入不太方便，二是心里也觉着别扭，所以想来和莹姨商量一下，我是不是该走了？”
吕莹顿感不舍，不由问道：“那仇呢？你不报了？”
英无夜摇摇头道：“这些年来朝思暮想要报仇，结果仇人全都先走一步，现在要我杀一个小孩子，我下不了手。”他顿了一顿，眼神突然凌厉起来：“不过仇人还有一个！我父亲之死，刘邦自然是罪魁祸首。但是亲手杀死我父亲的，却是另有其人。我要找的就是这个人。若是不能找到他，我终究不能安心。”
吕莹颤了一下。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英布到底是怎么死的。关于这些细节，她有时想问，又实在不忍心――后来再想找人问也找不到了。似乎那年冬天，江西鄱阳郊外芦苇沼泽中的英布之死，总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谜。此刻，她终于可以从当事人的口中听到所有经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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