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的时分，雪停了。鲜血一般的汉军部队已经流进了整座城池。
父亲周殷的棺木被送到西郊山间的周家家族墓地中去。母亲和小去疾在彭越的护送下，坐着大车要离开彭城了。
临走的时候，母亲从书房雪白墙壁上，把那面书有篆字“楚”的紫旗取下，郑重地叠好放进包袱里。
四匹马拉的大车在黄土大街上摇晃着前行，到了彭城的正东门下，小去疾掀开车帘望去，正看到一群汉军将一杆高高的火红“汉”字大旗插在城楼最高处，兴高采烈，又唱又跳。
大车从城门缓缓驶出。小去疾从车窗中伸出头去，朝后凝望着彭城的城墙，千百杆红色的旗帜在夕阳中猎猎飘动。这座他生命中所有时光都于此度过的城池，正慢慢远离他而去，在暮色渐浓中，淡成陌生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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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后的几年中，彭越被封为梁王。小去疾和母亲先是到了梁国都城淮阳住下。后来……汉王刘邦终于对彭越下手。他用诡计残杀了彭越，再将忠于彭越的幻影部队包围起来全部烧死，最后还将彭越的九族都诛杀殆尽。
在淮阳那段最恐怖、最血腥的日子中，周去疾和母亲终于还是逃了出来，但也从此失却了保护，被迫迁徙到长安，在雍门内的尚冠里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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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娇在内屋又喊了一声：“哥！”周去疾恍然，答应着走进屋去。
小娇的头发已经梳得整整齐齐、溜光水滑，坐在床上，正朝周去疾懒洋洋地伸出双臂。周去疾忍住笑，走过去抱住小娇，小娇的双臂勾着哥哥的脖子。周去疾轻轻一用力，将小娇抱起来，慢慢放下地。
这几乎是他们家一个小小的仪式。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个小女孩每天早上起床时，就一定先要母亲替自己梳好头，然后要哥哥把自己抱下床。两人都对她百依百顺，一开始还没注意到，后来连自己都习惯了。有两次周去疾临时调到上午去站岗，小娇见不到哥哥，就故意耍赖躲在床上不起来，竟然真的一直等到中午周去疾回家，吓得周去疾以后再也不敢调班了。
小娇不是自己的亲生妹妹，周去疾很清楚这点。他们母子从淮阳出走避难之时，母亲怀中不知什么时候就多了一个襁褓中的小女婴，告诉十多岁的周去疾：“以后她就是你的妹妹了。”
周去疾问过她的来历，母亲以沉默相对，周去疾明白这个问题“不合适”，以后再也没问过。
小娇越长越漂亮了――周去疾常常会想。刚才把她抱起来的时候，小娇青春粉嫩的脸紧贴着自己的脸，长长的发丝拂在自己的脖子上，痒痒的，一阵幽香直钻进周去疾鼻孔里去――周去疾的心中不由得一点温柔荡漾开来，恍惚不定。
他坐在桌边，看着小娇吃这顿己近上午的早饭，一边还叽里呱啦地和他说个不停，不外是东家小狗、西家小猫的女孩儿琐事。不知怎地，陈章和癞痢头儿子的影子像苍蝇一样，总在他眼前出现，他厌恶地转过头，望望院外的天空。未央宫地势既高，宫殿又极雄伟，即使远在他尚冠里的家中，也能看见远处天际隐约重叠的高阙屋脊。选良家子……他心情又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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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高阙屋脊之下的千万间华丽房间中，有那么几间，是谁都不想去的地方。
未央宫的监狱。
此刻，在这深牢大狱的最深处，一间狭小黑暗的屋内地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囚犯。
门外长而幽深的走廊里，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门开了，一个身披大氅、头罩兜帽的黑影闪了进来，顺手带上门，站在那个囚犯身边，无声地注视着他。
潮湿发霉的地上，铺着破烂的草垫子，囚犯几乎已被打得不成人形，血早把草垫子染红了。草垫边，两只老鼠慢悠悠地大模大样穿行而过。
那黑影伫立许久，囚犯才慢慢睁开眼，绝望地瞥了他一眼，转过了头去。
黑影的胸口似有些起伏，清清嗓子，小声叫道：“朱文。”
囚犯霍然回头，整个眼神都光亮起来，颤声问：“你……你是……”
黑影将兜帽摘下。借着囚室里那一点点的微光，露出一张清秀、细致的脸――秀气得像是女人，不过多了几条细细的皱纹。
囚犯费力从草垫上爬起来，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勉强半跪在草垫上，仰视着黑影。
那清秀的男人长出一口气，左手小指轻轻地、妩媚地挑了一下眉毛外侧的眉尖。
囚犯笑了，带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也颤抖着伸出左手小指摸了一下自己的眉尖，然后无力地垂下来，如释重负地道：“越哥，我一直都在等这一天。十五年了，我从来就不相信你真的死了。”
梁王彭越，千变万化的妖魔彭越，十五年前就被刘邦残杀掉的彭越――带着点苦涩的微笑道：“朱文，你受苦了。兄弟们都被我连累。”
这个囚犯朱文，正是七天前闯进椒房殿，刺杀皇太后张嫣的两个刺客中年长的那一个。
他此刻心情激动，又一阵咳嗽，眼眶湿润，道：“越哥，当年他们都说，你被狗皇帝骗进宫去，团团包围起来，不管怎么千变万化，上天入地，易容遁形，都逃不掉。狗皇帝杀了你，还怕你的尸体会起死回生，就把你的尸体乱刀砍碎，剁成肉酱，还把那肉酱送到四面八方的边野穷荒去，好像怕它会又聚集到一起去一样。呵呵，鬼才信！狗皇帝费了那么多心机，越哥你不还是好好地么？一根汗毛也没少了。”
彭越脸上甚是不忍，道：“这种死里逃生的事情，不提也罢――兄弟们有多少人逃掉了？”
朱文咬着牙道：“只有几个人而已――那场大火，把整个梁王宫都烧毁了……兄弟们没想过狗皇帝翻脸会这么快――咳，若不是我们幻影部队立下大功，他能那么快地逼死项王、消灭楚国？妈的，十多万饭桶大军，挡不住项王一个人！――真要给项王突围回到彭城，这战争不还得再好几年打下去？最后谁胜谁败，老天爷才知道。全靠我们断了项王后路的功劳啊。越哥，你说，这狗皇帝怎就这么忘恩负义？”
彭越脸上掠过一丝冷冷的伤感，低声道：“皇帝原本就是小人。是我太大意了，没有及时提醒兄弟们当心。可是，你们怎么会全部都被包围起来……”
朱文皱紧眉头，道：“狗皇帝最怕的就是咱们幻影部队，用那种下三滥的招数――那天您被召去面见皇帝，兄弟们担心您的安危，都聚集在梁王宫里，全副武装，随时准备闯殿救人。谁想到狗皇帝早就买通了梁王宫里的厨子，在酒菜里下了无色无味的毒……然后三千铁甲军和三千弓弩手就包围了梁王宫，开始放火，只要有人逃出来就乱箭齐发……”他眉头越皱越紧，脸上肌肉抽动，显得甚是痛苦，“因为害怕我们会易容和化装，结果他们对王宫内的老弱妇孺全都不放过，见一个杀一个……狗娘养的……最后只有我们几个用闭气术，从河底潜行逃了出来。”
彭越犹豫了一下，问：“小禄呢？”
朱文唾了一口，恨恨地道：“他不是我们的人！人家是皇亲国戚，后台硬，那天根本就不在梁王宫中，一定是早就知道要出事，抛掉兄弟们，自己当了缩头乌龟，藏了起来――听说他现在还是大官，吃香喝辣的，养尊处优――越哥您当年对他的提携之情，授艺之恩，拿他当唯一弟子对待的那些好处，怕是全被这小子忘得一干二净了。”
彭越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细长的双眼眯得更紧了，冷笑一声，道：“好，好。――对了，朱文，你都躲藏十多年了，现在怎么突然有机会进宫行刺？”
朱文恨恨地道：“梁王，我幻影部队三百兄弟之仇，如何能忘？如何不报？――本来我们也一直找不到机会，蹉跎了许多年。前段时间，突然曲逆侯陈平找到我们，说可以帮我们。我也不明白这个狡猾的家伙什么居心，反正，他倒确实帮了我们大忙――唉，可惜最后功亏一篑，没想到皇宫中还有地道，最后又碰上一个武功特别扎手的硬爪子……”
彭越忍不住又冷笑一声，仰头喃喃地道：“我就知道光靠那几个皇族闹腾不起来，原来那些‘老头子们’不甘寂寞，也要来混水摸鱼啦……”
朱文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急道：“越哥，你是冒险来看我的么？――你不能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呆着，快走吧。我这辈子又能见到你老人家，知道你安然无恙，死也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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