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越弯下腰来，轻轻拍拍朱文的肩膀，道：“可是，我不想看到你继续受折磨，又无法把你带出去……”
朱文明白了彭越的意思，眼神逐渐明亮起来，咳嗽道：“这么多年了，我早该去和幻影部队的老兄弟们相聚了。”他紧紧握住彭越的手，恳切地道：“到了地府，我要告诉他们，越哥你还像咱们当年那支幻影部队一样，自由如风、自在如水地活着。他们听到这消息，一定开心坏了。”
彭越叹道：“对啊，自由如风、自在如水……自在如水……”他颀长的手指轻轻划过朱文的脖子，悄然点在颈部动脉的死穴上。朱文松开了握住彭越的手，无声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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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越裹上兜帽，出了监狱，外面有辆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子在等着。他上了轿，放下轿帘，杠夫们沿着未央宫一条人迹罕至的偏僻复道一路前行，七拐八弯，最后停在沧池湖西北角假山丛中的一处小阁前，阁上横条石上刻着三个字“朱鸟堂”。
彭越走进小阁，关上门窗，坐在桌前发呆，似乎心思还停在刚才那间黑暗的囚室里。
他的目光落到桌上的一份奏折上，随手拿起来一看，是未央卫尉刘兴居报给皇太后张嫣的清查名单，上面列举了许多原先西楚军旧部的将领和士兵，声称这些人都和七天前的入宫行刺案有关，请求批准逮捕。奏折最后，是张嫣稚嫩的签字“可”。
彭越忍不住厌恶地抿紧嘴唇，冷笑着自言自语道：“哼，本来是将错就错、走个过场的事情，刘兴居这家伙还偏偏搞这么大动静，抓这么多人，是要来洗刷自己、丑表功么？还把皇太后搬出来……皇太后小姑娘家，懂什么？”他又拿起名单，细细查看。
忽然，名单中的一行字仿佛跳将出来：“周去疾。北宫墙卫兵。楚将周殷之后。现居尚冠里。”
彭越霍然站起，看看这奏折落款的日期时辰，又看看天色，沉思一下，用两指撮在唇边，吹出一声尖利悠扬的口哨。不多久，一只洁白的鸽子簌簌地从窗户外飞落下来，停在彭越的左臂上。彭越飞快地写了一张小纸条，系在鸽子的脚上，一挥臂膀。鸽子扑棱着，朝东边的长乐宫方向飞去了。
彭越拂了拂袖子，长出一口气，左手小指习惯性地挑了一下眉尖外侧，将兜帽重又套上头，走出朱鸟堂的大门，翻身上马，朝未央宫北宫门方向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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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傍晚的尚冠里，正是家家户户屋顶上炊烟袅袅的时分。
女人们在门口一边洗菜，一边拉着家常，互相私语着今天听来的家长里短，目光不时地掠向里门的方向，等待着自己在衙署或者宫中当差的男人们回家。
有人正在赶家养的鸡鸭回窝去。几只肥大的母鸡偏还在里巷中笃闲地踱步，咯咯不停。
孩童们趁这天未黑、饭刚做的辰光，尽情地围在一起玩游戏。一个胖胖的小男孩正努力追赶两个小女孩，想从她们手中把属于自己的一把小木剑夺回去，偏那两个女孩甚是灵动，东躲西藏，把那木剑在空中互相扔来扔去。男孩总是笨拙地差之一步，反而不停被女孩们取笑。
周去疾被孩子们的笑声惊醒，看看窗外的天色――自己从上午一觉睡到晚饭时分，好不容易把精神补回来了一些。
他躺在床上，倦意仍浓。母亲似乎不在，大概是去“北阙甲第”送衣服了吧？他从窗口朝外望去，小娇正背对着他，坐在院中的石桌边帮母亲做刺绣活儿，一边轻轻地哼着歌儿。
周去疾痴痴地望着小娇的背影，无端地觉得安心――这样温暖的黄昏，这样宁静的小院，妹妹正在自己眼前，母亲马上就会回家――他想：我还奢求什么呢？也许，十多年、二十年之后，黄昏、小院、妹妹、母亲都会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到那时，自己再从一场长长的、疲惫的梦中醒来，看到的又会是什么？是不是日已落、夜将深、风渐冷、人无言？
院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小娇哼的歌儿停了，高声问道：“谁？”
“我啊，陈里长。去疾兄弟在么？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他。”
周去疾霍然起身，披上衣服到了院子里，说：“娇，先回屋子里呆着。”
小娇也隐约听说了陈章为瘌痢头儿子求亲的事，正在气不打一处来。她朝院门方向撇撇嘴，转身进屋。
周去疾到门内，隔着门缝往外盯了一眼。陈章一个人满脸媚笑地守在门外。他心怀厌恶，但那个“好消息”让他很紧张，不知道陈章是正话还是反话。他拉开了门闩，冷冷地抱拳道：“陈里长又来了，到底是什么好消息啊？”
陈章笑得很诡异，道：“周兄弟，对不住了。”
周去疾诧异道：“什么对不住？”隐约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整个里巷如此安静，刚才那些孩子们的笑声一下子都没有了？
一切都似乎比闪电还快，震得周去疾一下子懵了。陈章迅速地往后一退，几个高大健壮的佩剑郎官瞬间冲进门来，将周去疾的双臂牢牢抓住。周去疾本能地反抗，拳脚立刻便雨点般朝他落下来，把他的头发都打得披散下来，紧接着几把明晃晃的利剑已经架上了他的脖子。一个锦袍校尉站在他面前，大声道：“奉诏！收西楚余孽，刺客党羽！”他指着周去疾，问道：“这个就是周去疾么？”陈章在旁边谄媚地连声道：“正是！正是！”校尉道：“把他带回廷尉府去！”
周去疾心中怨恨，想自己太大意了，一身武功根本没来得及用出来，就已经被人制住――他这几天最担心、又总心存侥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现在该怎么办呢？杀官拒捕？那也是逃不掉，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事情。束手就擒？就怕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还在迷糊糊地乱想，小娇尖叫着从屋里跑出来，死死拉着他的衣襟，满脸通红，就是不肯松手。那几个郎官刚想把她拉开，突然陈章嚷起来：“把这女孩也抓走！她也是西楚军的余党，她和周去疾都是楚国大司马周殷之后！”
那锦袍校尉不屑地道：“名单上只有周去疾，没他妹妹。我们抓女人做什么？”陈章谄笑道：“将爷，那我就先把这姑娘扣押起来，省得她逃跑。万一查下来，新的名单又要抓她，不也省了将爷的事？”校尉挥挥手，懒得再搭理他。
陈章顿时气壮起来，朝院外挥挥手，他的几个儿子跑将进来，包括那个癞痢头小无赖，一齐朝小娇逼近过去。小娇恐惧地望着他们，只是不肯松开周去疾。
周去疾恍然大悟――这陈章狼心狗肺，竟然想要公报私仇，借抓自己的机会来公然抢亲――他热血上涌，突然长啸一声，不顾一切地一脚飞起，踢倒身旁的一个郎官，转身夺过一把剑，怒虎下山般朝陈章冲去。
陈章猝不及防，吓得连滚带爬躲过去。众郎官齐声呼喝，把周去疾包围在中间。
周去疾左手把小娇紧紧挡在身后，右手执剑直指众人。他的目光从披散的长发后透将出来，凶狠如野狼；夺剑时划伤的颈部，鲜血一滴滴淌将下来。
他环顾四周，知道今日即使自己能逃掉，也难以将小娇一起带走，何况还有母亲。再说，就算逃了，就算抛弃了这个辛苦经营起来的家，逃得到哪里去？天下都是汉朝的，一道檄文发下去，自己怕是还没有离开长安郊区，就会被抓住――父亲缓缓将剑刺入胸口，彭城城墙上的汉军旗帜如荒凉之火，小娇的双臂懒洋洋地伸过来，二十多年来辗转艰辛、低人一等的日子，最后还是家破人亡、家破人亡啊――一念及此，悲从中来，手中的剑尖微微发抖。
那锦袍校尉朝周围几个郎官使个眼色，突然一齐仗剑绕过周去疾，朝小娇刺去――他们看出周去疾有拼命之心，谁也不想去硬碰，而小娇不会武功，正是周去疾的弱点。
这一下果然奏效，周去疾力敌数人，左支右绌，忙着替小娇抵挡，又怕伤到了小娇，剑法逐渐散乱。
那锦袍校尉因为武功不弱，才被专门派出来抓西楚军余部，此刻更是抖擞精神，剑剑不离周去疾后心。
数十招过后，周去疾败象已露。郎官们几把剑瞅个空子，交错齐出，紧紧压住周去疾的剑。锦袍校尉凌空跃起，朝周去疾背上狠命刺来。周去疾拔不出剑，若是躲闪，就等于把小娇送到了剑下。他眼睛一闭，干脆拼着受这一剑。谁知小娇看得清楚，本能地把周去疾往自己身边一拉，自己扑将上去，从背后紧紧抱住哥哥。
锦袍校尉一看不对，但剑势已出，难以中途更改，只好硬着头皮朝这个女孩的后心刺过去。周去疾心知不好，狂吼一声。
“叮”的一声，长剑已经刺上了小娇的后背，但是声音古怪，感觉似乎刺在一块铁上，火星飞溅。校尉大吃一惊，定睛细看，看到的不是伤口，却是一把青幽幽的铜剑。
这把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伸过来，就那么平平地紧贴在小娇的背上，正好用剑身挡住了军校刺过来的剑尖。剑脊上刻着四个篆字：“令尹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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