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婉云还是没能离开长安。
因为新的战报已经在城中传播开来:前天――二十八日――上午,在对峙了许久之后,齐国军队向灌婴军发动小规模的进攻。原本只是个试探之意,叫嚷鼓噪两声而已,谁料到灌婴军竟然弱不禁风,一触即溃,朝后败退不止。齐军士气大涨,趁胜追击,向西推进数百里,已经过了新安县,朝着函谷关进发了。
长安之地号称关中,四塞雄关,拱卫帝都山河。东有函谷关,西有大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其中又以函谷关最为著名且紧要。一旦攻入了函谷关,长安就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了。
正是这个消息,在二十八日的晚间紧急送进了长乐宫、月华台,吕产得到报告后,感觉甚是不妙,急于退席去尽快应对这个意外情况,却因此引起刘章的猜疑,最终拔出刘兴居的刀,在恍惚怨愤中砍伤了吕产。
二十九日凌晨,包扎完毕、彻夜未眠的吕产正在长信殿里和几位吕氏诸侯商议对策时,灌婴的奏章也已随快马到了长信殿前。
有人打开奏章读给大家听,开头自然是照例谢罪自责,声称自己年老昏聩,精力不足,疏于防备,以致被齐军击败,丧地辱师,请求撤换自己并治罪,云云。
吕产毫无表情地道:“都是废话。明知道现在绝没有临阵换帅的道理。”
接下来是诉苦,说齐军如何人多势众,兵甲精良,灌婴军恐怕难以抵挡,请求朝廷再派一支大军前来增援,而且特意点明,希望是由经验丰富的“功臣宿将”领兵,这样才“压得住场子”。
吕氏诸侯听到这里,面面相觑,都觉得甚是不对劲。
吕产冷冷地道:“功臣宿将……这不是在替周勃他们出头么?这群开国老头子们现在终于耐不住寂寞,一起露出头角来啦……前些天禄哥悄悄告诉我,入宫行刺的那些刺客们,背后是由曲逆侯陈平那一干老头子们在撑腰,我还以为只要略略警告一下他们就好了――现在看来,他们志不在小,怕是想重掌大权吧……”
北军将领吕沈小心翼翼地道:“相国,”――按辈分吕产是他的叔叔辈,但他们没人敢直呼他“产叔”――“刘氏皇族已经够作对的了,”大家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吕产扎着绷带的左臂上,“这帮开国功臣们又联手起来添乱。您说,灌婴是不是故意输给刘襄,让齐军逼近长安,来给我们施加压力?”
吕产肃然道:“我也这么想。”拿起奏章又看了看,摇头道:“胡言乱语――我把河内等五郡的兵马都已给了灌婴去指挥,若再把函谷关内的三辅军队交给周勃,那他们俩一旦掉转长矛,我长安城的北军、南军还有什么用?再说,灌婴也太自相矛盾了些――他说要功臣宿将才压得住场子――他自己不是功臣宿将么?怎么一转眼就败退了数百里,比急行军的速度还快?”
众人想笑,又觉得心情沉重。吕沈又道:“相国说得对,绝不能再把三辅军队的兵权交给周勃这等人。”
吕产微闭双目,叹口气,似乎甚是疲惫――大家从未看到他显出疲态过,都有点意外――吕产低声道:“灌婴不用心,三辅军队总是要出战的。不让老头子们领兵,让谁去领?――诸位有哪个是真正上过战场的?”
众人俱感惭愧,低头不语。
吕产抬起头来,淡淡地直视着大家,道:“众位都是自家子侄,我素来说话直接,不怕拂众位面子――我吕家的这些侯爵显职,都是太皇太后一高兴,就封一个,比买菜还容易。然而先贤说得好,君子不患有能而无位,患有位而无能――我吕家子弟既已经身居高位,若是都多点勤奋向学之心,多一些实际的历练经验,有点办事情的能力,于我、于家族、于大汉百姓,都是福莫大焉――至少,我也不必再总是去迁就退让那些刘氏皇族。说实在的,他们不也是群生下来就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又有几个真有能力的?――尸位素餐,君子所耻。有能者行,不能者止,天天只在什么刘、吕的分别上吵来吵去――两群半斤八两的庸才,有什么好吵的?”
吕氏子弟们个个听得汗流浃背,但又无话可说。整个长信殿上,一片寂静。
吕产沉思片刻,道:“拟诏。
第一,对灌婴温言切责,语气不要太重,命令他在函谷关外扎营固守,将功赎罪;第二,命三辅军队向函谷关内集结,牢牢把守函谷关。没有主帅的允许,就连灌婴的军队,也不许放入关内。”
拟招的人迟疑一下,抬头道:“请问相国,这统率三辅军队、把守函谷关的主帅,又是哪位?”
吕产平静地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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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婉云听到齐国军队兵抵函谷关的消息时,皱一皱眉头,对英无夜道:“这下怕是要糟糕啦――本来仗已经打不起来了,这一来又升级啦。”
英无夜奇道:“齐王原先不是决定不下来么?现在,怎么如此大胆猛进?”
婉云道:“我还不知道王?他有时孩子气起来,好大喜功得很,就想着打仗冲锋,当成英雄事业。而且,恐怕他对手下的那些将领们,也已经慢慢控制不住了――众将官各有私心,都想把王推到皇帝的宝座上去,自己就可以加官晋爵。”
英无夜悚然,心想自己从小就存生山野,罕涉人世,对这人心内的种种算计,当真是打破脑袋也想不清楚。
婉云叹道:“可是齐军若是真的攻进函谷关,那就变作了骑虎难下之势,非得拼出个你死我活不可了――不是王把吕氏家族悉数推翻,就是朝廷以谋反罪将王除掉。可是这两个结果哪个都不好――更可怕的就是两败俱伤、渔翁得利。”
英无夜看着婉云皱起小眉头的忧愁样子,都觉得很好看。
婉云沉思半晌,突然发觉,嗔道:“看我发愁,你开心啊?”
英无夜老实地道:“难得一见,就多看两眼――反正这种大局上的事情,你比我聪明得多,总是能想出办法来。我傻傻地陪着你一起发愁做什么?”
婉云眼睛弯弯的,笑道:“你还真猜对了。目前要想把这局势再缓和下来,只有我去做一件事了――你陪我去么?”
英无夜道:“当然。――你要做什么事?”
婉云流利地一口气道:“直接进长乐宫,面见吕产和吕莹,代表王和他们摊牌,签订盟誓,保证刘、吕两家势力重归平衡,然后议和罢兵。”
英无夜叹息道:“说慢一点,说慢一点――你代表齐王?”
婉云有一点点骄傲地仰起头,望着英无夜,道:“那是!王不听我的,听谁的?――我既然帮他率军出了临淄,就得帮他平平安安再回到临淄。”
她的神情认真到可爱,突然小鼻翼一抽,道:“嗯,我又闻到酸味啦。”她拉拉英无夜的袖子,柔柔地轻声道:“夜哥,我要你也听我的,一直听我的――我也听你的,好不好?”
英无夜和女人打交道都很少,哪里架得住这么媚的软语温存?尽管脸上要面子,不肯说话,头早就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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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二天――九月一日――下午,英无夜带着韩婉云进了长乐宫,直入长信殿,见到了正在殿上商议亲自出征细节的吕产、吕莹和吕氏诸侯。
英无夜面对众人诧异的目光,向吕莹介绍了韩婉云的来意,便退出殿外等候,留婉云自己在殿内和他们密谈。
这也是婉云的细心之处。英无夜想,自己既然不甚懂,插不上嘴,干站在一边,还容易总把别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和婉云两个人的关系上来,不如出来的好。
午后的阳光很温和,湛蓝的天空上几朵白云懒懒地飘来飘去。
英无夜站在栏杆边,仰望着,身上暖洋洋的。他悠然地想:嗯,我这几天好像快乐多了,不似以前那么沉默凶悍――连废话都多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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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动他颈上的红巾,轻轻地飘动着,像远处宫墙上的鲜红旗帜,在蓝天的映衬下自由地舒展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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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来母亲凌若的长发一直用一条雪白的葛巾扎拢起来,和父亲那条红巾是同一款式,听说是当年在骊山上定情时的信物――他的眼前浮现出韩婉云同样乌黑光亮的长发,用根青玉簪别住――他想:也该做一条雪白的巾,给婉云了吧?可以和青玉簪换着用。他想像着婉云长发扎着白巾的温柔样子,心中陶醉。
婉云微笑着在他面前闪现。是真的。他惊觉自己已等了好久,喜道:“好了?”
婉云拉起他的手,道:“走吧,”指指自己的怀中,“上次的三份诏令,是皇帝和太后的口气,不管用,大家都不敢全信。这一次的两份盟约,是吕产和吕莹亲自签的字。他们保证对王绝不追究,保证王在齐国的独立完整权力,保证在朝廷上重建刘、吕两家的势力平衡,同心为国;王则保证立刻撤兵东归临淄,保证向刘氏诸侯王们再发一道建议和解之檄文,保证在小皇帝成年亲政之后定期入朝进见,以示兄弟和睦――这样大家都满意了。我拿回去给王签字,再送一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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