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无夜还有点不太相信,道:“这样就完了?没事了?”
婉云夸张地叹气,道:“本来就都是些怀疑、误解和不信任――你以为我要吃你,我还以为你要吃我呢――原先最麻烦最棘手的吕太后既然死了,正是两个家族重新和解的机会,结果不知怎么回事儿,就闹到现在兵临关下的程度了――其实两边都不想真打。”
英无夜问:“他们都不认识你,对你当真就这么信任?”
婉云道:“吕夫人是听说过我的,知道我是王身边最重要的人。大概是二王子多嘴告诉他这位岳母大人的。”一边说,一边偷眼看看英无夜的脸色,见他很坦然,就放心继续道,“吕产本来不认识我,后来听说我是淮阴侯韩大将军的女儿,就突然很肃敬起来了。”
她望望天空,自嘲道:“原来,‘淮阴侯韩大将军的女儿’这几个字,也不全都是过街老鼠般的坏事――有时还挺有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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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她又想念自己的父亲了。
原来,在刚才谈判完、签好盟约之后,吕产固然是只论公事,绝不关心她和英无夜的关系,但吕莹又怎会看不出来?于是陪她缓缓步出长信殿,一直问长问短,甚是亲热。
提到韩信,吕莹惋惜道:“当年你们家仍住在北阙甲第之时,我还无缘认识韩大将军,不过,倒是听我丈夫说过一件往事。”
――那时,樊哙住在舞阳侯府中,一心倾慕吕莹,多次请人提亲。吕莹心中只挂念英布,完全没兴趣回音。
韩信当时就住在不远处的淮阴侯府,但既是形同软禁,深居简出,平时根本不见人影。众将也怕刘邦怀疑株连,不敢前去拜望。
一天,樊哙正在院中因了一件琐事,对一个僮仆大发其火,将其骂得狗血喷头,甚至拔剑欲杀,吓得仆人卫士们都跪下苦苦求情,“侯爷”、“大人”地叫个不停。突然,樊哙觉得有异,回头看去,院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长相平庸、衣着破旧、无精打采的男子,正打着呵欠,一脸困惑地注视着院中的这片喧闹。
卫士们还以为这个无知百姓是误闯进了侯府,居然就这么到了院门,生怕侯爷因此更加火上浇油,连忙站起来,奔过去,大声呵斥:“什么人!这里岂是你进来的地方!”
那男子看来胆子也不大,被众卫士一骂,就缩着脑袋,讷讷地转身准备离开了。
突然,众人看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幕:
刚才还在暴跳如雷的侯爷樊哙,快步朝那男子追去,竟然在那男子身后一下子屈膝跪倒,拱手长施一礼道:“参见大将军!”
那男子停下脚步,并不曾转身,挠了挠头,懒洋洋地道:“哦,是樊哙。”
樊哙恭恭敬敬地俯身道:“大将军今日居然亲自光临敝宅,樊哙何其有幸!没有远迎,大将军恕罪!”
众卫士你看我,我看你,满腹狐疑――樊哙脾气极为直爽,除了后来对吕莹百依百顺之外,哪怕是对刘邦,也一样是该反驳就反驳,该顶撞就顶撞,好几次气得刘邦下不来台――这倒是卫士们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恭敬有礼的样子。
众人虽觉得这个衣服皱巴巴、腰悬一把锈剑的庸碌男子,实在不像是有什么威严,但是侯爷既然已经跪倒了,大家也就都跪吧,于是呼啦啦再次跪下。
韩信不曾回头,只是站在门口,远望着天际,懒洋洋地――只是声音中加了些苦涩和嘲弄――道:“原来,我现在已经和樊哙变成邻居,算是一路货色啦……”
众卫士勃然大怒。听这话的鄙视之情溢于言表,都恨不得上去把这男子揍一顿。
只有樊哙正色道:“大将军屈尊降贵了。皇上也实在是太……”他脸色复杂,没再说下去,转口道:“樊哙何等样人,怎敢与大将军相提并论?”
韩信笑笑,拖拖拉拉地走出门去,腰间锈剑还晃荡着“当啷”碰到门框上。
听得脚步声走远了,一个卫士忍不住斗胆问道:“侯爷,这个病夫为何如此大架子?”
樊哙霍然转头,目光一凛。卫士以为要挨打,吓得缩头。樊哙并未动手,目光飘渺起来,只是摇摇头,道:“你们这群后生,没有在那千军万马的生死场里滚过,又怎能懂得他的无所不能、天高海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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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吕莹听舞阳侯府里的卫士们谈起这件往事,也觉得好玩,便去问樊哙。
樊哙笑笑,道:“不怕夫人笑话,我们这些开国武将们,大都在韩大将军麾下作战过,对他都有股子迷信劲儿,像崇拜神仙一般崇拜他。”
吕莹奇道:“迷信?崇拜?”她还以为这帮武将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樊哙苦笑道:“不怕?你能不怕?那么多年,你每天都能看到同伴的半拉脑袋被劈下去,还挂在肩膀上晃悠……看到周围的上千兄弟一旦中了埋伏,半顿饭工夫就死得一干二净,悄无声息……看到多少曾威名赫赫的大将被拖在马后面,满脸灰土地拉回来,断手断脚地吊上高杆示众……你以为我们这些做战将的,真的都是勇猛无畏,从不知道怕?――不,我们比谁都怕――怕得要死。
只有到了韩大将军的麾下,我们才会突然快乐了,安心了。我们都知道――所有士兵都知道――他是永不会输的。不为什么,他就是不会。
后来我也发觉了,在他的营帐中,大家全都是敬畏着他,凝望着他,等待着从他那里发出的命令――没有人质疑,没有人反驳,没有人犹豫――都像是听到了神谕一般,虔诚地去执行。就算他让我一个人冲过去对抗千军万马,我也会想都不想就上马。
是的。彼时,在那个乱离血腥、命若鸿毛的世间,对于我们来说,他就像是生命本身――可以拯救我们所有人生命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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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云很少听到关于父亲的往事。大家提起韩信时,多是带着惊惶的神情回避,或者叹息着窃窃私语。次数多了,连她自己都常觉得压抑羞愧。
所以,当吕莹悠悠地回忆起当年樊哙说的那些话时,婉云的眼圈不知不觉有点湿了。
对,那才是父亲,是她记忆中和蔼的父亲,郁郁寡欢的父亲。不是那个曾经被周围人唾骂、指责和躲避的中年男人,而是她所从未曾亲见的、带着一层光环、被千军万马敬畏仰望的高大的父亲。
她心底又一块黑暗的冰慢慢光亮起来,慢慢融化成泪水了――以后,我可以坦然地说了,我的父亲是韩信。――韩信。就是当年百战百胜、纵横天下的韩大将军,拯救了无数部下生命的韩大将军。
她长出了一口气,挺起胸来,仰望着湛蓝的天空,忍不住奇怪地想:是不是在这片天空之下,都是这样的?――父亲站起来的时候,孩子才真正站了起来。
这时,吕莹已经和她走到了长信殿外的高台上,远远望见英无夜蓝天下的背影,伫立在下面平台栏杆边远望。
吕莹停下脚步,温和地微笑道:“韩姑娘,夜儿在等你呢。――夜儿这孩子,从小流浪飘泊,吃尽了苦头,我想想都觉得心疼。”她的眼前浮现出英布沉默的身影,心就真的疼起来了。“我毕竟只是他父亲的……朋友,只能照顾他这一时,”突然她的心中掠起一丝奇怪的感觉,不知道从何而来,似乎是觉得这句话有点不祥之兆――她长吐了一口气,把这个念头从脑中驱赶了出去。
然后,她叹口气,望着婉云,眼神很微妙,“韩姑娘,以后还有很多年,就要……你多体贴他了。”
婉云有点羞涩,咬下嘴唇,但是目光很明亮,轻轻道:“夫人放心――我情愿的。”
吕莹立在高台上,望着远方栏杆边,婉云朝着英无夜的背影走去。
她闭上眼,觉得阳光真好,暖洋洋的。风卷起了她的衣带,飘飞着。
突然,她觉得仿佛身边还站着两个人。她不用睁开眼,就知道是谁。
是英布和凌若吧,手挽手静静地站在那里,和她一样,俯视着那个美丽懂事的姑娘走向英无夜,越来越近――那是他们俩在芦苇沼泽的黑夜山顶上,往下遥望远去的儿子时,始终期待看到的画面吧――吕莹微笑起来。她知道他们俩也在微笑。他们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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