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项王无暇抵挡,全力躲闪,英布之刀接连如风,大多都砍在编钟之上。他的刀速既极快,编钟发声相连不断,竟似是在奏一首曲子一般。众人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不过这曲子的声音也太难听了些,轰轰的甚是震耳。
突然间,众人眼前一花,刀光已停,见英布已经收刀伫立,微微气喘。再看项王,脸上也见了汗。众人都想,英布是见好就收了。
谁知英布很认真地道:‘大王,我输了。’
众人素知英布绝不是那种拍马谄媚之人――他既然说自己输了,那便确实如此。可是众人怎么也没看出来他输在哪里――项王一招都没还过手,光凭躲闪就赢了?
项王点点头,缓缓道:‘英兄弟,你若是要杀一个敌人的话,那么把他的首级砍下来,和划破他的喉管,又有什么区别?不都能达到目的么?’
英布低头认真思索片刻,道:‘有道理。我试试看。’
然后他挥手又是一刀。
众人都大惊,还以为这场比武已经结束了。
项王仍如刚才那般躲闪,英布的刀还是屡屡落空,只能砍到编钟上。但是这一次,众人感觉大不相同――不是看出来的,而是听出来的。
这次的刀砍上去,似乎用力轻盈了许多,一触即收,如同乐人用小木槌轻轻敲击一般,编钟发出的乐声也就清悠婉转了起来。虽然谈不上音律和曲调,但听起来已经舒服多了。
众人再看英布,居然发现――他出刀似乎比刚才更快了。一刀刚了,又生一刀,连绵不绝,圆转如意,无休无止――整个人旋转得如同幻影一般,只有那条跳动的红巾看得真切,伴着连绵如溪水清泉的乐声。
这时项王再也躲闪不及了。只听‘嗤’的一声轻响,英布已经一刀划破了项王的衣袖。项王这一招若是再慢得分毫,一条臂膀都卸下来了。
众人正待惊呼,项王已经跳出圈外,大笑道:‘我输了。英兄弟好快的刀!’
英布收刀肃立,眼神炽烈如火,紧盯着项王,最后拱手缓缓道:‘大王不执著于胜败,其心仁厚,更加上武道精深,天资和境界都非英布所能及,英布恐怕终生不能望大王之项背了――不过,我今晚已经受益匪浅,比以前又上了一层,多谢大王指点。’
项王微笑着回归本席,如同没事人一般,重又开始举杯敬酒。众人云里雾里,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大有件事倒是都看得清清楚楚:自始至终,项王都没有拔过剑。
喂!红巾小子,你听明白了么?”
英无夜正在入神费解,被吕更始这一喝,吓了一跳。周去疾在旁边心中暗笑,心想这吕更始似乎就擅长在大段叙述之后突然直呼对方,端的甚是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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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无夜苦苦琢磨片刻,道:“我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东西,但说不清楚。”
吕更始摇头叹息,道:“太笨,你父亲懂得便比你快多了。――你知道你这刀法真正的弱点在什么地方么?无关于先手后手,而是四个字――用力过猛。
那创招的匈奴人天性凶悍,一刀刀都是全力咬牙砍出去。你父亲练的时候,也以为必须尽十分力气,才能砍得够快够狠。实际上,只要对手的内力不弱于自己,那你发出多少力量,都会被全力抵挡,最终反弹回来,震到自己的手臂,碰撞激荡,不停受挫,反而将速度逐渐带慢下来――你看过打铁么?便是那种感觉。
所以项王有意退到钟架前,诱你父亲每一刀砍到编钟上,编钟既坚实,又可摇晃,大声震荡,无形中将许多力量消耗掉,余下的反激回来,让你父亲的刀势越砍越不顺,自己耗力过多,再过上几十招,速度必然慢下来。那时项王再一出剑,形势逆转,那还用得着想么?所以你父亲自己心知肚明,干脆认输。
但是项王用一个砍脑袋和割喉咙的比喻,便让你父亲豁然开朗。他第二次进攻,把力量减弱了两分,把握得恰到好处,再砍到编钟上,一点即收,震荡回激之力还没完全传递到刀上来,刀就已经变招,竟然是把编钟当成了借力生力的跳板――是故速度不但不受影响,反而靠着反弹之力越砍越快,自己只随力旋转,不甚费劲,到后来已经远远超过以前的境界――竟是自己不用力、只借力――当真是轻灵如飞、永不疲倦、绵绵无休――这么一来,纵然是项王也躲不开了,只能认输。
所以,前后两次都是砍到编钟上,但力度把握的改变,不但刀法威力大增,就连音韵敲击之声也顿时悦耳得多了――开玩笑说,竟是‘砍得好听,便砍得厉害’――天地万物到了至善至美之境,往往暗地里有不可解的相通之处。
那匈奴人能创造出来如此罕见之快、罕见之密的刀法,本身也算得是大境界、大宗师了,只是还太粗野极端了点。我楚国先贤有云:‘刚不可恃,强不可必’。俗话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易》里也说:‘上九,亢龙有悔,盈不可久’。所以项王只是将这刀法略略改变,看似是减了些威力――其实是加了――整个刀法变得更合理、更少弱点、更能全力发挥了。”
英无夜若有所悟,道:“你说了这么多,我父亲当时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吕更始沮丧道:“所以说,你比你父亲笨么。”他的神色开始肃然起来:“不过,更厉害的,是一个人在危急中仍然能好整以暇地发现弱点、想到破解的方法、还能去教导对手怎样改进这弱点――那便是项王的天资和境界了,比不过的――不过这故事还没结束。”
周去疾叹了一口气。他想:吕更始讲一件事总是能讲得一波三折、断断续续。
吕更始瞪了他一眼,道:“项王这边喝了两杯酒,他身边的卫姬童心顿起,拉着薛姬也要下去敲击编钟奏乐玩儿。
薛姬和卫姬走下去,到得编钟架前,两人轻舒广袖,执着小木槌错落有致地敲将过去,流水叮咚,落花拂琴。然而刚奏了片刻,薛姬便停了下来,对项王微微抱怨道:‘大王,刚才英将军将这许多编钟都砍过了,已经破坏了钟的形状,伤了钟的音,这奏出来的音律便再配不起来啦。’卫姬心直口快,道:‘让英将军赔!’
英布甚是不好意思,道:‘好,我赔。我赔。’众将都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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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王摇首微笑,目视着二人回席后,似乎想起来了什么,道:‘英兄弟,我觉得你这刀法其实不应该用刀――刀,厚背薄刃,为的是加力劈斫;你这刀法甚是古怪,以划、割、拉、削为主,旋转起来左右两边都要出刀,甚至还有很多直刺的机会,其实还是改用短剑比较好――一尺多长,近身缠斗,决计最难对付。’
英布道:‘这咸阳宫的武库中收藏天下兵器,倒是可以去找找。’
项王沉思道:‘有一件武器很是适合,几乎天造地设――便是当年荆轲刺秦王用的那把徐夫人所铸的匕首。尺寸既合适,又是削铁如泥的利刃,若是用这把匕首来使出这刀法,威力必然倍增。可惜未必在武库中,听说秦嬴政后来把它赐给身边的一个卫士了。以后一旦找到,我立刻将它送给英兄弟。’”
吕更始说到此处,英无夜听着,还不觉得有什么。韩婉云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望望英无夜,犹豫一下,还是扯扯他的袖子,给他递了个眼色。英无夜楞楞地低头道:“怎么?”婉云比划了一下,英无夜挠挠头,突然低声叫道:“哦,原来就是上次……”
吕更始自顾自地往下讲,全没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
等到英无夜转头回来继续听时,他已经讲到了结尾:“于是项王道:‘那我给你这无名刀法取个名字吧。――若是能练到在满天风雪中,挥刀将所有飘过来的雪片都轻盈弹开,身上片雪不沾,那便是快到极点,也把握分寸到极点了――就叫做‘乱卷狂雪刀法’吧。”
英无夜长出一口气――原来自己习以为常的生命中的一切细节,背后或许都有一段长长的、长长的缘起?又只能在某个不知名的午后,无意中从头开始一一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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