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更始这时才注意到婉云。看到她轻轻拉着英无夜的手，不由大奇道：“红巾小子，看你平时不声不响、凶霸霸的样子，倒是有本事骗得来这么漂亮的女孩儿。”
英无夜被逗得大笑起来，他低头对婉云道：“你说说看，是我骗你的么？――我有那个聪明脑袋来骗你么？”
婉云仰首道：“我还巴不得你有那个本事呢――成天只会板着脸吃我和王的干醋。”英无夜甚是不好意思。婉云转头，落落大方地对吕更始道：“吕卫尉，你莫要误会他了――我们两个是从小订的娃娃亲――父母之命么。”说完俏皮地朝英无夜使个眼色。英无夜虽觉得这话听着别扭，不甚确切，不过心里觉得甜丝丝的。
吕更始更奇怪了，道：“你和英布的儿子订娃娃亲？不知姑娘的家里是……”
婉云微笑道：“先父是韩大将军。淮阴侯，韩信。”她这次说得扬眉吐气多了。
吕更始道：“哦，怪不得。若论战功来封赏，天下原本有一半都该封给你家的。”他望望西边的未央宫高阁，突然道：“吕产跟我说过，那边的天禄阁里有一本你父亲所著的书，他看过了不知几遍，获益良多。你知道么？”
婉云的月牙眼忽闪一下，道：“我知道。《淮阴三略》。”指指自己：“现在已经物归原主了。”
吕更始道：“对，就是这个名字。可惜我只懂练剑，对兵法战策一窍不通。否则吕产说得那么神，我也要去看了。”
英无夜当然知道婉云盗走了那本书，不过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本书的名字。他问道：“这本书很神么？为什么？”
婉云反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流传甚广的传说？说多年前，张良在桥上给一个老头子拾了几次鞋，那老头子就化身仙人，给了他一本很厉害的兵书？”
张良为黄石公纳履的故事，在汉初时已传为佳话。英无夜隐约听过，道：“真有这事？”
婉云道：“那老头子是不是仙人，谁也不知道啦，是张良自己编出来吹牛的也说不定。不过，那本书确实是高人所著，博大精深――父亲说，可能是从战国到秦朝时期的名将世家中的人写的，比如什么蒙恬家族啦，王翦家族啦――张良不能亲自带兵，拿这书也无用，后来和我父亲共事，对他打仗的天才极为赞赏，便把那本书送给了他。
父亲在北阙甲第幽居的那最后几年，无事可做，便将一生打仗的经验、心得、感触，加入那本书中，修改增益，编成一本新的兵书，改名为《淮阴三略》。
那时，我常在他书桌边看他著书，他也会跟我讲解许多。我听不太懂，但记得一些。
三略分成上、中、下――下略，是“计”与“智”之略，讲究虚虚实实、出奇制胜、攻其不备、一击致命。父亲说了，他这一生中打的大仗，不论是渡河之役灭魏，井陉口之役灭赵，还是潍水之役灭齐，都是用下略，靠着小聪明，百般计算、行险获胜而已。
中略，是“力”与“势”之略，讲究军纪严明如山，士卒训练精良，气势凶猛如虎，再怎么打都打不散，步步为营，层层进逼，不走险着，无懈可击。总之，就是把军队练到那种“机械般精确坚强，几乎不可能被打败”的程度。
父亲说，能够达到中略的境界的，便是最近这一百多年来的秦军了。秦国从一个小小西方蛮夷之国，最终能扬鞭跃马，吞并天下，自有它不可及的过人之处――自从商君开始变法，富国强兵，重赏严罚，积百年之功，到得战国末期，那“力”与“势”，已经被秦军发挥到了精确、坚强、凶狠的极致境界。
比如秦国大将武安君白起，率领秦军一生中与六国七十余战，霸气磅礴如海，杀气凛然似刀，从未被击败过。
父亲说，如果自己的用兵之道像狡猾的毒蛇，白起的用兵就像是铁一般的洪荒巨兽。
每当他翻开秦国的史书，查阅白起的战功时，只看到一行行冷漠无情的文字工整地排列下来：‘攻赵，沉卒二万’、‘攻韩，斩首五万’、‘攻魏于华阳，斩首十三万’、‘攻韩魏军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攻楚，破郢都，焚其祖庙，斩首三十五万’、‘攻赵于长平，坑四十万’……
每一行文字后面，都是白起万古冰山一般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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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对我叹息道，那才是某个将领的天赋、境界与手下军队的素养、力量结合得天衣无缝、彼此相互激发出最大光芒的时代。
我有位叔祖父――是父亲韩信的一位堂叔――当年就在白起军中当个小军官，亲身经历了伊阙、郢都、长平这一系列大战。白起死后，他退伍回家务农。过了两年，我父亲便出生了。从小，这位叔祖父便给父亲讲了许多白起的故事――那些威烈凌厉、那些斩杀胜灭。
即使白起已经死去多年，每次在父亲面前说到‘武安君’这三个字，叔祖父都会不自觉地‘刷’地把腰板挺直，宛如正在接受检阅。据说是当年在军中养成的习惯，终生改不掉了。
父亲常说，如果没有叔祖父从小给他讲的那些故事，他也不会成为后来的大将军韩信。
他的生年距离白起的卒年只差几年，不能活在同一个时代，便成了父亲的一大遗憾。结果，后来当他成了大将军之后，他的最大梦想，就是能够和最强之秦时期的白起同时而生，率领六国联军与白起为首的秦军对抗。
我听得有趣，兴冲冲地问过他：‘父亲，你能打得赢么？能最后改变结局么？’
父亲摇摇头道：‘云儿，为父只求在那个年代中全力以赴、呕心沥血，去穷神竭虑地对抗白起的秦军，才有机会逼着自己把所有的潜力爆发出来，爆发得整个生命金焦玉烂、火烈星飞――至于结果么，至多能用诡计从白起手中拿到几个中等胜仗，把六国的灭亡推后十年左右而已――以下略对中略，决计没有最后获胜的道理。’
我当时满心里只崇拜父亲一个，听得甚觉别扭，便问：‘父亲，你在当世是无所不胜、横卷天下的大英雄，为什么一定要到那个年代去做一个注定的败军之将？’
父亲苦笑道：‘横卷天下不假，那也得看对手是谁啊。若都是些阿猫阿狗，那又有什么好玩的？――为父统率大军之时，西方的秦军已经有兵无将，东方的项王已经有将无兵。六国诸军，如草芥耳。为父这一辈子，始终没能痛快淋漓过――云儿，你懂么？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不是胜负成败，而是痛快淋漓――痛快淋漓。’
我当时还是小女孩，岂能听得懂？装模作样地点头。父亲笑了，伸个懒腰，摸摸我的脑袋道：‘不说这些了，陪你玩儿去。’可是抬起头，还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句：‘做上十年白起的对头，死也赚到了……’”
婉云说得甚是动情。众人想象虚构中韩信和白起两个人的叱咤风云、争雄天下，不由得悠然神往。
吕更始点点头，缓缓道：“嗯，我很多年都没有被人击败过了。但若是让我跟着项王，经常切磋受教，就算每天都吃败仗，那也是心中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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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去疾心思细密，问道：“韩姑娘，令尊所著的书中，不知那个‘上略’是什么？”
婉云道：“上略么，我父亲当时根本就没有跟我讲过内容。他只告诉我，秦军强横三百年，在统一六国之时，达到登峰造极之境，却在短短十二年之后便一败涂地，甚至沦落到要靠拉骊山徒来打仗的地步，便是因为只知中略，而不知上略。但是上略究竟为何，他也没有完全参透，是以当时尚在斟酌。
后来我家遭难，书被没入宫中。多年来，我一直也不知道父亲究竟参透了上略没有。
直到前两天，我把书从天禄阁中重新取回之后，稍微翻看了一下。下略篇幅最巨，有三分之二，中略只有不到三分之一，上略便只剩下薄薄数页了。
刚开始看下略，心潮澎湃，觉得繁花迭出，妙计横生，欢喜之极；看到中略，便觉得甚是艰深，每一页都要思索良久。
最后终于翻到了上略，再看标题写的那两个字，是‘道’和‘人’之略。
再细看时，下面写的一行行题目，竟似散漫得不知所云。诸如‘农耕’、‘工匠’、‘生育’、‘畜牧’、‘货殖’、‘财赋’、‘愚民’、‘技术’、‘制度’等等。”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似乎每个题目都和战争之道有点关系，但又未免太宽泛了点，远非一个将领所能左右。
婉云道：“我翻到最后，看到末页有父亲完稿之后的最终批注，写道：‘下略，三五年之计也，信能行之，信能成之；中略，三百年之计也，商君行之，白起成之；上略，三千年之计也，谁人行之？谁人成之？千回百转，进退反复；欲速不达，强极反辱；似败实胜，焉知非福？呜呼！前尘后世之圣贤伟业，得失心血，同归寂寞，不及相见。而所谓韩信，所谓白起，亦不过天意幽茫中一过河小卒而已。是以终能骤然明了，何以俗士有百年易尽之悲，君子怀穷途路断之恸，而极盛极强极英雄如项王者，单人独骑伫立于滚滚万里江边，而终寂然不渡也。’”
众人反复咀嚼这段话，若有所思，一时俱都沉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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