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吕更始舔舔嘴唇,似乎甚是苦涩地道:“项王临终前在江边的那些时刻,我倒是略知一二。”
英无夜和韩婉云都不得其解。只有周去疾心想:看来你终究要说出来真相啦――为什么你明明从不曾在楚军之中,却总像是被一个楚将的幽灵附身着,始终喃喃地,回忆着在项王身边的蔚蓝岁月。
吕更始道:“韩大将军的遗憾,是不能和白起生在同一个时代;我的遗憾,却是虽然和项王生在同一个时代,竟全然无缘得见。
我年轻时,跟随族兄吕释之、吕泽之起兵西向。那时,我别无其他爱好,只喜欢练剑,当真是吃饭时也拿着筷子比划剑招。
军队一边向西打,我便也一边找各处当地的高手、各路诸侯的剑士们请教切磋。从早到晚,满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想着剑道。
不知不觉中,几年后已经天下平定,建都长安。我在朝中当一个小小的校尉,仍然练剑不辍,可是总觉得长进越来越慢了。
后来,我听说朝廷上有一位刘将军,剑术极高,便热心去向其请教。他为人沉默寡言,孤僻阴冷,成天只托病不肯上朝,对我当然是不屑一顾。我那时就犯了倔脾气,非要表示出我的诚意不可,便成天到他宅第门口站着苦等。
数天之后,他不耐烦,出来三招两式将我打趴下,然后痛骂我,叫我滚蛋。
没想到我居然又犯了贱脾气――觉得他随随便便打败我的那几招剑法,有我从未见过的精妙之美,更是欢喜雀跃,心想自己终于找对了门庭,于是继续苦等下去。
后来的很多曲折么,唉,也不必多说了。总而言之,有天他把我叫进去,冷冷对我道:‘我肯教你,因为你是个一心追求剑道之人,爱剑成痴,没什么世俗气――有的剑法若是在我手里失传了,我也愧对别人,便教给你吧。不过记住,你不是我的徒弟,我也永不是你的师父。’
我答应下来。后来便每天凌晨四更时分到他的宅第去跟他学剑,天大亮时便离开。那些年风雨无阻,绝未间断过。功力和境界果然渐渐高了起来。
人心总是肉长的。他本是独自生活,几乎不见外客,每天大概只和我照面,时间长了,慢慢话也多了起来。
我听来听去,霍然发觉,他以前竟是楚军的将领,在楚国灭亡之后投降了汉朝,没什么实际官职,也无事可做,封了一个徒有其名的关内侯――于是对他的郁郁寡欢、托病自闭也就自以为理解了许多。
练剑之暇,他常常坐在院中的青石板上,自言自语地讲着以前在项王身边的那些往事,听口气,与项王关系甚是亲近――刚才我和周去疾讲的‘凰舞-巫神剑法’的由来,和红巾小子讲的‘乱卷狂雪刀法’的经过,都是从他口中听到的。
他记性甚好,对当时的细节和言语如数家珍,又总是不自觉地重复讲起,是故我已经听得滚瓜烂熟,历历在目,宛如亲眼所见、亲身在场了。
我的剑术,以及对剑道的领悟,都是这位刘将军所教,比起他来自然是差得远了,而他总说项王比他高出太多,何止武功,还有天资、境界、仁爱、气度――那我对项王就只能是五体投地了,简直敬若神明了――那时他所佩带的正是这把‘令尹八年’之剑,说是项王生前的众多佩剑之一,后来赐给他了。
我望着那把剑,想像着它曾经挂在项王的腰间,便羡慕得想伸手去摸摸,又觉得亵渎。’”
周去疾频频点头。他只听吕更始讲了两段项王的往事,现在已经深有同感,再望望吕更始腰间那把剑,自己也觉得艳羡起来。
“但是,他从来都不肯提起项王的最后时刻――虽然字里行间,我听出来他那时是跟项王一起从垓下突围出去的。
多年之后,我的‘凰舞-巫神剑法’已经练成,刘将军便不再教我什么了。不过我每天还是会去看看他,陪他坐一会儿,说说话――他年龄并不大,却已经苍老得吓人,常常在院中那块青石板上,周围死寂,独自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沉默不语,目光呆滞着,凝视着太阳慢慢落下山去。
后来,他得了重病,卧床多日,已经到了奄奄一息之境。他的宅第从不修葺,早已显得破旧零乱,仆人们也都走光了,门前根本没有朋友来,小巷里长起了荒草。只有我每天过去照看他一会儿,带人去做点热汤热水。
到得最后一日,他的精神突然好起来。我知道这已经是回光返照了,心中不忍,便一直在他床前陪着他。
他咳嗽着、喘着粗气,絮絮叨叨地讲述着那些他统领楚军纵横天下时的往事,大多我都听过不止一遍了。
最后,他突然看了我一眼――他唠叨时原是不看别人的――问:“你想知道最后那一夜,我们从垓下突围出来之后的事情么?”
我就算心思再不细腻,也感觉得出来:他不是要讲给我听,他只是自己想讲出来。
他望着屋梁,缓缓地道:‘嗯,那一夜,那一夜……’他的眼神变了。
石沉大海的遗忘,慢慢重新浮起来。太多断裂的碎片,太多火光闪动的瞬间,那些哭泣,那些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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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亲眼见到王妃的从容自尽,没有看到项王姬妾们的烈性之死,没有和最后的数千兄弟们一起沉默直立,面对暗夜中漫山遍野黑压压逼近过来的汉军。
也许没有更好。否则这些年来,在我痛苦的最深之处,黑暗更深。
等我在垓下以南几十里处追上项王时,他的身边只剩下二十八个骑兵了,都是我们近卫军里的精锐高手。他刚刚还打了一个胜仗,转身冲进一支追得最近的汉军部队,转眼把将领们杀掉了,那支部队吓得抱头鼠窜而去。
我们在三更时分的黑夜中纵马飞奔。往东北方去回彭城的路被汉军堵死了,我们就转而向东南,准备到了岔路口再向北,绕个大圈回去。
我望着项王。他的身上多了几处箭伤,血水还在往外慢慢渗。他的长发原本都是按照我们楚国大贵族的习惯,保养得油黑发亮,用金环在脑后束成几根辫子。现在居然连金环都断裂了,长发披散下来,我就知道刚才的突围那一战打得有多惨烈。
可是他依然很平静,只是显得比以前忧郁了,全然不管在我们背后十多里处,就是隆隆的、隆隆的低沉雷声,四面八方的大地轰鸣,震荡着千万汉军骑兵追赶的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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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现在都不清楚我们究竟是在哪个小岔路口走错了路――那里距离彭城已经不远,是我楚国最核心的地区,我们都来回路过无数次,好些士兵的老家都在这附近,对道路太熟悉了,原本是闭着眼都不会走错的――可是……总之,到得东方发白、天际微明的清晨时分,我们看到前方有一片高高横亘的山坡,便策马冲将上去。
驰上山坡高处的瞬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勒住了马。山坡下,一片无边的空阔在我们面前瞬间展现,像雄壮辽远的画卷长长地铺开来,极目远望天际,物我俱忘――一条看不到对岸的大河静静地流淌着。是长江。
我们居然错误地来到了江边,在生命中最空旷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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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绝没有想过会走错路,这一瞬间带给我们的惊骇就更震撼。所有人都对视几眼,我猜,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升起了一丝小小的预感吧:这是不是上天神秘的暗示?
项王倒没有说什么,沉思半晌,一夹马,奔了下去。我们就都跟着一起冲下。
到得江岸,江边正巧拴着一只小船,只可容一人一马。我们众人望向项王的背影,再互相望望,明白彼此都是同一个心思。但是项王似乎看到这船了,又似乎没看到。他只是勒住马,朝对岸江东的天水云树,静静地眺望着。
我们本来着急,看着项王安静的样子,不知怎地,也就放心了下来。跟着他一起沉默望去,一轮崭新的太阳正从对岸的江面上慢慢升起一条弧线来――又是一个美丽的清晨了。
故乡的小溪边,女人们该早早来浣纱了吧?软语闲话着,伸出雪白的手臂,浸入清澈的溪水中。
孩子们醒了,一边胡乱地套着衣服,一边叽叽呱呱地跳下床来,互相争抢着,先跑到院子里的水盆边去洗脸。
男人们把镰刀别在腰带上,三三两两大步行走着,朝村头绿油油的水稻田去。
新鲜蓬勃的少年们已经在村头的大槐树树荫下开始练剑了,呼喝着,跳跃着,怀着成为未来英雄的幻想。采桑的青春少女们从槐树边走过,眉目轻盈,清楚如画,羞涩地悄悄偷眼看着少年们,小声议论着,一时间将他们的眼神也吸引了过去。
故乡。故乡。
所有梦的开始,也正是所有梦的归宿。我们驰近了生命的终点之时,才发现原来整个旅程,只是为了让你能够重新看到生命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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