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是,终于温暖,终于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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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雾气中,那些骑马沉默伫立在江边的末路英雄们,也曾经是那样新鲜蓬勃的少年,痴痴注视过属于自己的那个眉目轻盈的少女。
而往后的千秋万世,一代代的少年们都一样会把青春的诗句写进自己明亮的目光中,走出村口的山坡,俯视自己徐徐展开的天下。他的手,也终究会握住另一双温软的手。
就像静静东流去的长江,渴望着奔入自己蔚蓝的大海。
不会遗憾。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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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隆隆。万马勒缰。汉军的追兵已经在背后的山坡上摆开了黑压压的一条长线,望不到头。
那二十八位近卫军骑兵互相对视,一齐翻身下马,伏地向项王有力地叩了三个响头。为首的朗声道:“大王,我们去了。今生能追随大王,乃是我等最幸运、最爽怀之事,九死不悔。来世就算千山万水,也要一路飞奔找来,重新回到大王身边。”
我的喉头哽住了,望向项王。他仍然平静地望着滔滔江水,眼中似乎也升起了一层雾气,没有回头,淡淡地道:“好兄弟,你们先去。”
二十八骑翻身上马,转头向山坡驰去,不再回顾。
山坡上的汉军骚动起来,上千弓弩手忙不迭地满引弓弦。挥动火红旗帜的骑兵们来回仓促地狂奔,摆开阵势,严阵以待。
二十八骑不紧不慢地驰到山坡下,开始上坡。他们看到汉军退却的紧张,似乎颇觉有趣,纷纷将手中的长矛扔到草地上,从腰间抽出雪亮的腰刀,一手挥动着刀,一手张开,似乎在对对手说:怕什么呢?我们就这些人,你们怕什么呢?他们大笑着,吓唬着,放肆的,爽朗的,快乐的,带着一点点飞扬和炫耀,像一群好朋友们相约着,在春日的午后出城踏青,正准备爬上山去,在蓝天下放飞五颜六色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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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咬紧嘴唇,转回头,望着项王。
他的长发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飘扬着,朝阳金灿灿的光缓缓镀上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他威震天下的岁月太久了,以致我们都开始有点忘记,他其实才过了三十岁的生日而已。
可是,在这三十年中,他做到了多少事情?他的长剑挑落了暴虐帝国的星辰,他的名字点亮了千万人希望的火焰,他的马蹄踏过了花落处的海天尽头,他在内心中建筑起来无边的如画江山。
生命的华贵不是用长度来衡量,从来不是。从那时到现在,我比项王多活了十多年,可是每晚的梦中,我都会重新回到那个清晨的江边,在他的身旁一起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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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王已经沉思良久,忽然,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轻松了许多。
他转过脸来,望着我。我努力地盯着他的眼睛,想猜测出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可是,我看到的只是平静如水的眼神,甚至带着一点点满足。没有遗憾。找不到。没有遗憾。
他道:‘你还记得当年八千子弟跟着我,从故乡那边渡过长江,在船上此起彼伏地高唱着‘西进天下、诛灭暴秦、拯我黎民’的那段航程么?’
我用力地点头。当然记得――因为,我是那八千人中剩下的最后一个了。
就是那样刻骨铭心、飞扬明烈的青春。船边的波涛溅湿了衣摆,对岸是兵荒马乱、战火燃亮的世界,我们怀着必死的决心,无所希冀、无所牵挂,反而荡漾起天遥水远的兴奋。
他仿佛明白了我心中所想,也微笑起来,拍拍我的肩膀,道:‘好。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
回家?我望着他。
他道:‘对啊。走完了必须要走的路程,做完了所有想做的事,还留恋异乡么?还不回去么?’
他的目光转向宽阔奔涌的江面,沉默片刻,缓缓道:‘大家都在等着我。’
他要归乡了,有点迫不及待地纵着马、乘着风归去。
八千子弟们在等着他。雀跃着欢呼。
楚国历代祖先和英灵们在等着他。赞许地解下他沉重的铠甲。
王妃她们在等着他。温柔地微笑,甜蜜地拥抱。
母亲在等着他,为他洗去征尘和泪光,煮熟香白的米饭,听他叙述旅途的奇幻艰辛。
他要回家了。回到亲人们的身边去。
以后,终于可以每一夜在家乡的满天繁星下,在从小就熟悉的床上,满足地叹息着,闭上入睡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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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中,火烧云一般的汉军漫下山坡,无边无际,朝着江边迟疑凝重地试探着,靠近过来。
他只望向远方,恍然不觉,全不回头。我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怕扰乱了他的宁静。
我退远了,调转马头,望着面前赤红色的潮水。
摘下头盔,将它挂在马鞍边。我的长发也披散了下来,被风轻轻吹动着,飘扬着,仰起脸,原来这么舒服的。
我轻轻摩挲了几下白色战马的长鬃,俯身抱着它,脸贴在它的颈部上,依恋地摩擦。它懂事地仰着脑袋,睁着大大的眼睛,轻触着我的头。我笑了,对着它的耳朵道:‘走吧,好么?’它刨了刨蹄子,表示听懂了。
从腰间抽出那把流光溢彩的‘令尹八年’青铜剑,我俯身从地上挑起一面紫色底、白色字的“项”字大旗,那是刚才的近卫军骑兵冲锋前留下的。我用左手握紧旗杆,把它高高举起来。旗帜在风中猎猎飘扬着。
对面赤红色的潮水轰然波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我策马走向那起伏不休的怯懦潮水,昂首挺胸,心情平静。白马、紫旗、雪白的大字。青铜剑上来回流动着朝阳明亮的光芒。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许多张惶惧绝望的脸孔,还有四面八方亮晃晃的兵刃。我大概一个人打了很久吧?杀掉了不知道多少人,直到最后白马嘶鸣着倒下,我从马上摔下来,徒步继续搏斗。再后来,青铜剑也嵌在敌人身体里拔不出来了,我就执着旗杆四面挥舞。半晌,血越流越多,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一跤坐在地上。周围的士兵小心地包围着,不敢靠近。
突然,一阵骚动传来,士兵们都从我面前轰然退开,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挣扎着半跪起来,从这个缺口望出去。
我看到了江边。项王已经下了马,站在那里,抽出短剑,对准了自己的左胸。汉军们离他远远的,鸦雀无声,惊骇地望着。我在他的侧后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这个时候,对岸江东的太阳已经一下子挣脱了江天一色的地平线,瞬间完全升起来了,万道霞光都直射在他的身上,给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层变幻华丽的金色,明亮得耀眼――最终,我都没能看清他那一刻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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