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已经大乱,胆小的百姓们纷纷关门闭户,街道上许多分不清身份的士兵和卫士们匆匆小步跑动,不知道是去向何方。不时有厮杀声和喊叫声从街边响起。
英无夜出了北宫门,一路跑出很远,纵马在一处僻静小巷中停下,略一犹豫,正在琢磨往何处去,身前的吕莹突然轻声道:“不要出城。他们既然敢作乱,怕是早已将所有城门都重兵封锁了。你在城内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英无夜道:“好。”转头看到自己右臂上已中了一箭――刚才突围时奋力砍杀,眼都红了,全没觉得,此刻便觉得手臂转动不便起来――他拔掉箭镞,左手从袖中摸出随身携带的一小包金创药,将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随手再熟练地撕下一块衣襟,用一只手和牙齿配合着,转瞬将伤口包扎紧。
吕莹侧转头,凝视着他的动作,幽幽叹口气道:“这些本事,都是凌若……教你的么?”
英无夜点点头,道:“从小爸爸教我功夫,妈妈就教我疗伤,说后者比前者有用得多。”
他突然觉得异样,低头一看,吕莹的腰肋之间已中了两箭,血正细流般地淌下来。
他心头陡地一紧,伸手想拔箭,但又不敢――劲弩手射出的箭来势甚是强劲,吕莹不会武功,一旦中箭便是硬生生全扎了进去,不像英无夜的肌体本能地会运力抵御――此刻箭已射入太深,伤到了内脏,再一拔出,便要断气得更快了。
他手足无措,倒是吕莹笑了起来,喘着气道:“夜儿,别忙啦。刚才中箭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活不了啦――也好,反正我也没什么未了的心愿,再活下去,就太牵强了。”
英无夜不知如何是好,看到远处小巷深处的人家后院,有一块空地,种了纵横几排果树,甚是幽静,于是只得放松马缰,朝那片小树林中慢慢行去,一边低头不停陪吕莹说话。
吕莹血越流越多,已经有点神智不清起来。她强打精神,道:“夜儿,你躲上几天,自己出城走了吧。这刘、吕两家,还有开国老头子们的争权夺利,原本与你并无关系,莫要把命搭上……对了,我已经查出来了……你那个‘长胡子叔叔’,我说过要帮你了却这个心愿的……”
她的声音微弱下来,仰起头,在英无夜耳边费力地说出一个名字。英无夜咬咬牙,道:“好,我找他报了仇后再走。”低头凝视双眼已经慢慢闭上的吕莹,不由得泪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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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马已经到了那片树林边,正抬起前蹄,越过矮墙的缺口,纵身一跃,将已经意识模糊、渐将睡去的吕莹惊醒。
她突然问自己:我在哪里?
马匹缓缓在树林中小步穿行。她想:嗯,我在马上,背后有个人,我靠在他的胸前。一丝遥远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
眼前果然就是一片红了,红得心醉,像家中过年的灯笼,像新婚时的盖头,像每一个喜悦的时刻。整个世界,都开始变作一团跳动的火――那条红巾,又在她的眼前飘动了。
她的头微微向后仰去,头顶轻轻触着宽厚的胸膛。果树上几片深秋的黄叶飘落下来,飞过她的眼前,都变作了那年春天鹅黄色轻盈的迎春花。
是梦么?不要醒,不能醒……可是,这么真实,不是梦。她轻轻转过头去,就看到了他――坚毅瘦削的脸庞,目光炽烈如火,刻骨如刀。
吕莹突然想哭了。
自从听到英布的死讯后,她就一直没哭过,自己都觉得很奇怪,仿佛是失却了哭的能力――就连听英无夜回忆英布临死前的那个夜晚时,她那么悲伤,都哭不出来。
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不哭,是因为从不曾相信过英布真的死了。
她没有亲眼看到英布的死,英无夜也没看到过。
没有人跟她描述过。
在自己都说不清的潜意识里,其实,她相信英布又一次成功逃亡了,藏在某处遥远的山林中。
这么多年来,她不是在活着,而是在等待――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时刻。
他回来了――回到自己身边,骑在马上,抱着自己,就像是自己十八岁那年一样。
她的泪水不停地一滴滴流下来,可是心里好欢喜,鼓起勇气,轻轻地对英布道:“你来了。”
然后就莫名紧张起来――她终于说出这句话了――可是不知道很神气的英布会怎么回答她。
英布低下头,凝视着她,微笑起来。她一生中此前只见过英布两次,从没看到英布笑得这么开心、这么温柔过,心里一下子乱得怦怦直跳,听到英布低声道:“我来了。”
她有点害羞,闭上双眼,小心翼翼地问:“你来做什么?”
英布俯在她耳边道:“来接你了。”
她叹了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忍不住朝后伸出双臂,想要大胆地勾住英布的脖子――那条红巾罩住了她的脸,也好,脸再红都看不出来――她轻轻地道:“带我走吧,去你在的地方,不管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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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中,英无夜轻轻地将吕莹的身体从马鞍上抱下来,平放在地上。
他怔怔地望了片刻,眼泪噙着,终究没掉下来。只是拔出刀来,开始掘地,很快,很用力。
十五年前,父母在最后时刻把他骗走,让他到芦苇丛中等待他们,最终再也没出现过。
少年时,他一度莫名地怨恨这个谎言。但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父母的苦心。
不仅是为了他活下来,而且是要他不会亲眼目睹父母的死――要他始终心怀一点渺茫的希望。
看着最亲爱的人在身边死于非命,呼吸逐渐消逝,自己却完全无能为力――如果他在少年之时就经历过这一切,这辈子就再也别想站得起来。
这段日子来,他不知不觉总把吕莹和自己回忆中温柔美丽的母亲混淆起来,依赖之情渐生――为了什么呢?也许就是因为吕莹一开始就叫他“夜儿”吧……除了父母没人这么叫他――他还一直盘算着,以后和婉云不管住在什么地方,每年都要回长安来看看吕莹。
他知道吕莹很中意婉云,自己就欢喜很多――是那种妻子被母亲所接纳的开心。
然而现在,吕莹已经死了,就死在自己的怀中。
他才终于知道,原来这种感觉是那么狂躁和痛苦的。
一边发狠掘着地,掘得泥土乱飞,一边想:再也不能失去了――我再也不能失去了――我不能再经历这样的时刻。
婉云。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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