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工夫，他已经将一个小小的坑穴掘成，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吕莹的尸体抱过来，放进坑穴里，又挥刀将她锦服长长的裙裾截下一片来，盖在她平静中带点笑意的脸上。

他沉默片刻，眼神中露出受伤的狼一般的绝望，突然胡乱地将泥土堆上去，很快把坑穴填平。长身站起，砍下两根较粗的树枝，插在旁边作个标记，然后翻身上马离去，再不回顾。

这个树林中微微隆起的黄土坟墓，简陋之极，像是吕莹少女岁月逃难时藏身过很久的乱葬岗子，像她在那以后始终会做起的恶梦――只是这恶梦消失了，最终变作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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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军已经攻到了永寿殿外。

院外还有一些长乐宫校尉和郎官们在拼死抵抗。他们都和吕更始关系甚好，常受吕更始的指点，武功都不弱。此刻一是不忍背弃吕更始，二是看到对方见人就杀，知道即使投降也没有用，各自硬是和许多铁骑兵纠缠在一起，浴血苦斗。

吕更始在院外刚杀了几个铁骑兵，便被一阵箭雨逼退了回来。他喘口粗气，回头对周去疾喝道：“带上你母亲和妹妹，退到永寿殿寝殿里去，快！”

周去疾身上也已经带了伤，忙和景夫人、小娇一起朝寝殿中跑去。小娇脸都白了，一句话也不说。

吕更始最后进来，反手关上殿门，道：“再过片刻，他们便要攻进院子里来了。”擦了一把汗，骂道：“连女人和孩子都杀！他妈的，好多年没见过这么丢脸的军队了！”

周去疾心生忧念，道：“那我们只有一家人同生共死了。”

事到如今，他反而也不再担心了。

自己家因为父亲周殷的关系，注定了“西楚余孽”这个头衔，永远摘不掉了。

可是他一点也不后悔有这样一个父亲，他只觉得自豪。

成王败寇，原是自然之理。可悲的是，成功者对失败者毫无宽容，打了又打，斗了又斗，明明已把对方踩得再也抬不起头来，还要作威作福，百般迫害，连对方的家人子孙都跟着一代代无辜遭殃。

他一家已经从贵族沦落成了极普通的百姓，生活穷困，靠着母亲的洗衣缝补和他的彻夜站岗谋生，却还是逃不脱，被宫廷中一道虚应故事的小小诏令牵连进去，差一点就家破人亡。

吕家庇护了他们，又无意中把他们也带进了风暴的中心，让他们亲眼目睹长乐宫里最血腥的一天。

没有长乐，没有净土。不管躲到哪个地方去，天空中都有乌云聚集、雷电蓄势。

只要有恃强凌弱之心，便是战场。

有赶尽杀绝的一念，便是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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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更始冷冷哼了一声，道：“死么？没那么容易。”转身到吕雉生前睡的那张大床之前，摸索几下，突然一声大响，床前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地道口。

周去疾看傻了眼。吕更始道：“这里通向长乐宫外，具体到什么地方，我没走过，也不知道。下面有火把，你们一家人快走！”

周去疾忙道：“你呢？”

吕更始眼睛一斜，冷冷地道：“我是逃命的人么？我何惧之有？”

周去疾热血涌上脸，执拗性子发作起来，道：“我也不逃！我和卫尉并肩而战，虽死不悔！”

吕更始的眼光凌厉起来，突然大喝道：“你练剑是为了什么？”

周去疾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脑海中一片混乱。以前总结过的那个答案浮现出来，他情不自禁地望向母亲和小娇。

吕更始一字一顿地道：“保护你的家人――男子汉大丈夫，练了这么多年剑，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还有脸说什么剑？”他指向地道口：“你要让她们平平安安的――你要做到。”

周去疾涨得满脸通红，终于点点头。

小娇突然哭了起来，她抽泣着道：“哼哼叔叔，你是好人――你为什么不走？你练剑是为了什么？”

吕更始吃了一惊，望向小娇，眼神温和起来，道：“嗯，问得好――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女儿，只怕也要先拼命护着她再说。可惜，我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人需要我保护。”

他一瞬间怅惘起来，低头轻轻抚摸那把青铜剑的剑柄，终于道：“我练剑是为了什么？――当年师父项庄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想了许久，有一天突然明白过来――为了成就我可以坚守终身的君子之道。”

周去疾反复喃喃低念着：“君子之道……”以前吕更始对他发过的一大篇关于君子的议论浮上心头，此刻忧从中来，百感交集，比当时领悟得清晰了许多。

“轰”的一声大响，院门已被攻破，外面的校尉郎官们已尽数战死。大群士兵们涌进院来，四散开去，朝永寿殿寝殿小心翼翼地逼近过来。

吕更始并不回头，叹道：“那些境界，你以后慢慢自己领悟罢。好多东西来不及教你，可惜了。”突然伸手道：“把你的剑给我。”

周去疾匆忙摘掉腰间那把普通的铁剑。吕更始接过来，解下腰间的“令尹八年”青铜剑，递给周去疾。

周去疾惊道：“卫尉，这是你的宝剑，我不能拿。”

吕更始一撇嘴道：“废话！以我用剑的境界，什么剑不是宝剑？有区别么？拿你这把破剑，杀的人一样多！”

周去疾只得接过。吕更始道：“快走！”招呼着景夫人和小娇先后从地道口的梯子处爬下。

北军士兵们已经将寝殿团团围住，忌惮吕更始的武功，一时不敢攻进来。

周去疾沿着梯子爬下去，吕更始正准备扳动机关，将地道口合上，突然停顿下来，盯着周去疾，急切地道：“有最后一件事托付你。”

周去疾仰视着吕更始，喉头有点哽住，道：“万死不辞。”

吕更始平静地缓缓道：“那是大王的剑，现在交到了你的手上，把它传下去。”

他说的不是“项王”――是“大王”。

周去疾无法置信地望着吕更始――那一刻，面前的人仿佛不是吕更始，而是飞扬雄烈的项庄――不止如此，还有许多遥远的幻影化身，水一般地荡漾开来――和蔼稳重的父亲周殷，大笑着奔上山坡的二十八骑，那面紫色底白色字的“项”字大旗，还有江边那个朝阳初升、光芒万丈中的背影――他的手握紧了青铜剑，仿佛感觉得到那个男人曾经留在这剑上的体温――心里一遍遍默念着：我是楚人之后，是大王的部将之后，大王把他的剑辗转传给了我……

地道口的木板缓缓滑上，隔断了吕更始平静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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