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儿，产儿……”

吕产睁开眼睛，有点恍惚。

屋子里很幽静，面前的木桌有一股熟悉的漆味儿。窗外一片白茫茫的，光线太亮，他半天才眯缝眼睛看清。

下雪了。院中的石桌上堆积着厚厚高高的雪。屋檐下挂着一排长长的冰凌。

外面屋中，父亲和母亲正在低声私语什么。是妈妈刚才叫醒自己的吧？他们两个在说着什么琐事――偶尔会有轻轻的笑声。

吕产揉揉眼睛，从自己的小屋里走出来，到了院中，伸开双臂，感受漫天落下的细碎雪花。风掠过，冷冷的，可是很清爽。

雪瓣很小，都冰凉的，有时会钻进脖子后去。

他无端地快乐起来。平时勤学读书的时间太久了，此刻突然觉得很自由，什么自己给自己订下的任务都不去想了，只想到门外去好好玩一会儿。

他隔着窗对屋里高声道：“妈妈，我出去玩了。”妈妈答应一声，爸爸道：“小心点。”继续和妈妈轻声说笑着。

轻快地跑出门，外面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树上凝结着雪白的冰凌。路都冻住了，亮晃晃的一片。远处是几个孩子的身影，正一个拉着另一个地在路上滑着，不停欢笑。

他不想离家太远，就在家门前的小巷口处蹲着玩雪，把一层薄薄的雪抹到自己的白衣袖子上，比较两者颜色的差异，看着雪慢慢融化，把袖子染湿了一小块，就觉得很开心了。

突然，他觉得心中一动，回过头去。

身旁的屋檐下，站着一个淡蓝色衣衫的小女孩，正费力地踮着脚，想把头顶那根纤细颀长的冰凌掰下来，但总是差那么一点。

他没有多想，站起身来过去到那女孩儿背后，高高地伸出手去，将它摘了下来。

女孩转过身，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他想把冰凌递给她，目光相交，一时间突然觉得：她真好看――不由有点痴了。

女孩也不说话，就那么望着他，眼神甜美，渐渐荡漾起细微的笑意。

他恍然惊觉，忙把冰凌递过去，道：“给你的。”

女孩接过去，把它举起来对着天空，借着光细细打量里面晶莹的冰花，轻声叹道：“好漂亮，像是云彩在天上飘着……”

他心也痒痒起来，想凑过去看，又不好意思。

女孩把冰凌举到他面前，道：“你看呀。”他稍稍弯着腰，定睛朝里面看，半天什么也没看出来。

女孩期待地问：“看到没？”

他不好意思承认，就道：“是云彩，好看，好看。”突然惊觉：这不是撒谎了么？平生第一次……

女孩欢喜道：“我跟好些人说过，没人看出来，都说我是胡言乱语，真气人。”红红的小嘴唇一撅，仰头盯着吕产问：“你叫什么呀？”

他老老实实道：“吕产。”又朝后指指：“我家就在那边，过一会儿我还要回去接着读书。――我八岁了，你多大？”一边想：我今天怎么这么多嘴主动？

女孩道：“我也是八岁。不过我是年尾时生的，你肯定要比我大上几个月啦。”忽然拉拉他的衣袖，仰头恳切地道：“路那边还有几座大房子，房檐下的冰凌都好长好漂亮。你陪我去掰，好么？”

他想都没想，就呆呆地道：“好。”过会儿还要读书的事情全忘了。

女孩和他并肩朝路对面走过去。他转头望着女孩淡蓝色的衣领，一头秀发梳了许多根小辫子，也用明蓝色的小头绳扎住，活泼地在衣领上跳来跳去，忍不住就觉得很开心。

路面中间很滑，他不小心摔了一跤，扑通一声仰面倒地。那女孩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也不恼，就坐在冰面上，自己脸尽量憋出镇定的样子。

女孩朝他伸出手来，他握住那双又温热、又软的小手，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忙放开，自己双手撑着地爬了起来，一边疼得忍不住去揉屁股。

女孩还在笑，眼神里带点坏坏的狡黠，可是渐渐温柔起来，轻轻地对他道：“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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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产很用力地闭住眼皮，觉得那声呼唤渐渐飘渺着、回荡着远去了。他心里无限怅惘，甚至忍不住要叹息了。

终于醒了，可是还舍不得睁眼。

刚才又梦到了八岁那年的雪天，第一次遇到妻子时的情景――活生生的，每个细节都那么真实，就像刚过去一夜似的――还有早已拆掉的老屋、离开人世的父母――这样的梦他好几年才会做一次，每次做都不想醒，每次醒时都特别难过。

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于根本不动感情了，心如冰冷的深水，人如沉默的积雪。

结果反而是一旦心动，往事的潮水就无休止地扑上沙滩，一次次地抹平他刻意画下的所有整齐痕迹。

――如果所有那些遗憾，都能这样被轻轻抚平，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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