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刘邦伸过手来,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里。
只有在那个时刻,她抬起头,眼波流转,瞥了一眼他,才真正死心塌地确定:不管是和多少女人分享,他毕竟是自己的男人,自己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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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婶娘家中出来的时候,太阳才刚刚开始西斜,麦场上的残席早已收拾干净,同样丰盛的晚宴又已经摆上了。
这一顿吃得更加癫狂热烈。男人们旧酒未醒,又加新酒,喝到最后干脆扯开嗓子唱起歌来,刘邦还穿着那件普通的灰袍,混在人群中几乎认不出来,喝得敞着怀、跷着脚,东拉西扯地跟着一起乱吼乱唱。
女人们跟薄姬亲热了许多,都絮絮叨叨地喊着“嫂子”、“弟妹”,跟她敬酒。她不好意思拒绝,甜甜笑着,结果几杯下肚,脸已经发烫,看着面前的“妯娌们”一杯接一杯干掉的强悍,都看傻了眼,忙软语推辞。姐妹们听不太懂,都哄嚷着取笑她,热情万分地继续劝酒,她求援般地东张西望,却始终找不到刘邦在哪里。
忽然背后有人轻轻拍了自己肩膀一下。她回头一看,正是刘邦。只见他豪情万丈地把女人们递过来的酒债倒进大杯,一口气全部喝光,引得女人们齐声喝彩,一边嘲笑他是心疼老婆的软男人。薄姬心里甜丝丝的。刘邦冲她使个眼色,带着她一起离席,说是去上茅房。众人已经喝到了连唱带跳的程度,谁也没注意。
她跟着刘邦离开麦场,穿过一片竹林。竹林后是一个小小的土山,两人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土山上爬去。她心中纳闷,但只是听话地跟着,一言不发。
到了光秃秃的黄土山顶上,刘邦着实喘了一阵气――他毕竟已老了。站在高处,他往下俯视远处的麦场,看着乡亲们手舞足蹈、推杯换盏的样子,似乎甚是满意,半晌无言。
突然,他问:“下午我在婶娘面前,把你说成吕雉,你不太开心吧?”
薄姬笑笑道:“没啥啦。她终归是你的正室么――这个醋还轮不到我吃。”
刘邦缓缓道:“临走前,婶娘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三儿,小娥这么温柔懂事的媳妇儿,你可千万不能亏待了她啊。’我当时满口答应着,可是心里很苦。”
他仰起头,脸上渐渐浮起一丝阴郁:“若是皇后始终像你一样,我又何必要亏待她?――你有所不知,我当年初识皇后时,心中也甚是欢喜。结果到了成婚那天,才从宾客们的醉言风语中听出来,她早已和我兄弟卢绾――也就是现在的燕王――两情相悦。我看看我兄弟躲在角落里喝闷酒的伤心样子,再看看她盯着我失望的眼神,你说,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可是木已成舟――我后来一直想,别人都说我刘邦一向光棍无赖,一向厚脸皮――为什么我那一天就不能脸皮再厚点,直接把新郎吉服一扒,给我兄弟卢绾套上,把他们俩拉到一起去拜堂?”
他苦笑一声,苍然道:“我不能――刘家丢不起这个脸,我也丢不起这个脸。往后那几年,我知道她从没看上我过,就尽量不去讨嫌。反正喜欢我的女人有的是,我何必热脸去贴冷墙?结果,她反而越来越讨厌我。这么多年了,直到现在,你也知道,她对我始终都是爱理不理的――我们这一对皇帝皇后,各种大典都要一同出席,对文武百官摆出一副亲热面孔,心里却都知道对方恨不得早点结束回宫――可是,老夫老妻了,她又受过很多苦,若说废掉她,我也心中有愧。只是,做这样的夫妻……”他摇摇头,长长地叹口气,道:“怎地比不做还要心寒……”
薄姬一向只知道吕皇后和刘邦的关系并不亲近,但这中间的许多尘封往事却是毫不了解。此刻刘邦忽然一改常态,大段大段说将出来,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然后想想:他平时总端着个官样架子,也蛮累的。现在喝多了,想说说话、诉诉苦,我听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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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果然越说越起劲儿,又问她:“还有,你看我在坟前好像要流泪的样子,是不是?”
她温柔地道:“思念父母,都是人之常情啊。”
刘邦摇摇头道:“母亲我是思念的。不过兄弟四个人,她一碗水端平,对我也不会特别好一点――其实还是对四弟更疼一些,毕竟最小么。再说她过世得又早。我现在有时梦到她,都不太记得起模样。”他的眼神空茫起来:“我在坟前,想起的是关于父亲的一些事。
大哥二哥都是本分人,庄稼活计都是一流。只是大哥太忠厚了些,二哥就不同,热心能干,精明利落。谁家有个红白事,他都忙着去张罗,乡亲们没有一个不说他好的。自家田地收拾得爽利,又常去做点小买卖,在集镇上还开了间粮食店――那时大家都说,刘家兄弟四个里,总归老二是最成器的。
若说最不成器的,那便自然是我了。父亲经常指着二哥来骂我,问我是不是投错了胎,为什么和哥哥们一点都不像?为什么二哥的半分好处都没学到?我知道,二哥是他最自豪的儿子,可是,我也一样是他的儿子……”
他的声音有点哽咽。薄姬自己有好几个兄弟,从小听多了他们的怨气,对这种男孩们之间的微妙心理有所了解,此刻也觉得凄楚起来,走到刘邦身旁,轻轻拉起他的手,不说什么。
刘邦低下头,轻轻抚摸薄姬的手,接着道:“后来,我要争这口气,三十多岁时,努力做上了亭长,兴高采烈地去告诉父亲。他却还是那副冷嘲热讽的样子,说什么官差不由人,捕盗抓贼是苦差使,不如做个殷实农户来得平安快活。那话里不就是指二哥么?为什么不直说,还要这么刺我?
又过了很多年之后,我打下了江山,把父亲接到了长安来,还给了他一个‘太上皇’的尊号。有一次,在未央宫宴昵殿里大会群臣,请他坐在上席。大家喝得畅快时,我端着一杯酒去敬他,当着大伙儿的面问他:‘父亲,您当年一直说二哥比我更有出息,到最后一定成就、身家都比我更大。现在,您来评判一下,论成就、论身家,到底是当上皇帝的我更大呢?还是在家仍旧务农的二哥更大?’
其实,当时为什么要那么问他,我也不太清楚――是出那口郁积了多年的气么?本来该早就不计较了啊。是向他炫耀么?周围人成天都在拍我马屁,我那点虚荣心早就满足了啊。
但我终究还是当众问了出来。下面的群臣都大声狂笑,夹杂着喝彩声和赞颂声,似乎我刚刚说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我反而有点呆了:这有什么好笑的?我是真心真意在问啊。
他看上去很尴尬,嘿嘿笑了两声。我举着酒杯,巴巴地等待着他的回答,他却只是把酒杯拿了过去,喝光了酒,看了我一眼,终于没有说话。
可是我已经明白了。那一眼太熟悉了,含意和二三十年前没有什么区别,还是在对我说――他最喜欢的儿子,仍然是二哥,我比不过的。”
薄姬的心突然痛起来,觉得好悲伤。她摇晃着刘邦的手,道:“不,你有成就的。你打下了整个天下,那么辛苦的……我勿曾见过你二哥,可是,你不会比他差的,不会的。”
刘邦摸摸她的头,道:“你的心真好。”吸了吸鼻子,沉默一下,道:“算啦,算啦,我已经想开啦――就是上午跪在父母的坟前时想开的。所以,你才会看到我好像要流泪么。”
薄姬奇道:“你想到啥了?”
刘邦俯视着脚下的黄土,凝重地道:“父亲说的其实并没有错――我这个儿子虽然当了皇帝,却也害得他在战争中被楚军捉去,差点丢了性命,整整担惊受怕了一两年。就算把他接进了长安,他也没觉得比在东乡更开心过――他有二哥这个儿子,就可以悠闲地度过晚年,家里上上下下不管什么小问题,二哥都会帮他解决掉,让他放心的。于是,就在坟头前――”
他自嘲地笑笑,抓起一把黄土,盯着它从自己的指缝里缓缓地漏下去,被山顶上的风吹散、卷走,道:“我在心里对父亲说:好吧,我承认了,我永远做不到二哥那么稳重实际,永远做不到你心目中的好儿子。只是,我不再怨恨你,不再和你赌气,也不再努力向另一个世界的你证明什么了――因为,总有很多孩子,终生都没有办法让父母满意和骄傲的,即使他做上了天下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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