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姬苦闷地想:今天自己是没法说对话了。刘邦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苦水都倒出来,而我不管怎么安慰他,都会引出他新的感慨来――不过,他也难得倾诉,那就让他全部说出来好了,省得还在心里留点什么残缺。
刘邦转身,望着西天的晚霞,远处辽阔的麦田,缓缓道:“他太厉害了――不但如此,还总有种天赋,让别人都佩服他、亲近他。我父亲被他抓走关了一两年,回来竟然跟我盛赞他的仁厚,听得我好不气闷。还有皇后……皇后只见过他一面,竟然也崇拜他,一直把他送的一件紫色绵袍留在身边……你觉得我可笑么?连我的家人都似乎更向着他一点。我这最后的胜利,不是更讽刺么?”
薄姬从来没有见过项王,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这么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她见过刘邦处理政事、训斥臣下,也见过刘邦布署方略、指挥战阵,觉得他已经够精明强干、坚毅稳重的了――至于比他还厉害的项王,薄姬想――恐怕那中间的差别也不是我能理解的了。不过她还是挺好奇,就问:“你说你家人都更向着他,那你呢?你怎么看他?――讨厌他、恨他,还是蔑视他?”
刘邦摇摇头,想说什么,一时没说出来。他的嘴角挂上一丝微笑,似乎想起了过去美好的岁月。薄姬正在猜测,他果然道:“刚才讲的都是不开心的事。你知道我最开心的日子是哪一段么?”
薄姬想了半晌,道:“――在东乡里和朋友们天天相聚玩乐的日子?――刚打下江山之后的日子?”
刘邦摆手道:“都不是。说出来你要吃惊了――是打胜巨鹿之战后,一直到西进咸阳、灭亡暴秦的那段日子。”
薄姬确实没有想到,道:“可是你几乎从来没怎么提过这段时间的事情啊。”
刘邦点点她的额头道:“那是因为你对那段时期的往事、那些威名远扬的人们都不太了解。跟你说,你也是半懂不懂。一个风起云涌、热血沸腾的时代,毕竟女人们还是生疏了些,不一定感兴趣。”
他仰起头,闭上眼,听着萧萧的风声掠过耳边,麦场上的喧闹,似乎都在恍惚中变作了当年千军万马的铁蹄风雨、呐喊如潮:“那之前,我活了四十年,不管在东乡附近怎么呼朋唤友、吃喝玩乐,都终究是一群人自己瞎快活――只有巨鹿城下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决战打完,在漫山遍野的烽火狼烟中,我才开始有点明白过来,暴秦真的要完了,我们真的可以做到六国君王们几百年来都做不到的大事情,可以驱除天下黎民的痛苦,成为他们的救星――就是在那个时候,一个男人身上所有天生的英雄血,都一下子滚烫了起来。
何况,我当时是和一群怎样的人在一起啊?我们沛军是楚军的盟军,跟着诸侯一起向西、向西,一场接一场的大战,一座又一座的城池――英布和龙且是先锋军,成千上万冲起来不要命的热血汉子,十荡十决,勇猛无畏;项庄带领武功高强的近卫军们作来回纵横的铁骑,如入无人之境;彭越和幻影部队在敌人大本营里搅得风生火起,逼得他们混乱不堪;周殷巩固后方、供应粮草,稳如磐石;韩信则率领一支偏师在附近协助我们,神出鬼没,战无不胜,让敌人两头不能兼顾――还有项王,他坐镇中军,不管哪里打到最激烈最残酷的时分,他便会出现,像雷霆一般劈响在城池的顶空,像风暴一样卷过密集的原野。
回想起来,那只是短短几个月的时光,我却活出了人生中最畅快淋漓、豪情万丈的年代。白天在大胜、欢呼和凯歌中推进,晚上纵酒狂饮,高声唱和,知道自己正和天下最厉害的英雄们并肩作战,知道自己正在救民于水火之中――还有什么感觉会更好?还有什么能更让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自豪?
――直到那个时候,我还想着,我只要做沛公就好了。身为堂堂一方诸侯,天下平定后回到故乡,岂不完美?至于皇帝,那是留给项王的,他天生就是做帝王的人。――可是上天跟我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当项王带着楚军主力在西方的函谷关外,日夜猛攻那万古天险,和濒死一击的秦军血战之时,我意外地得知了一些秦军内部的情报,便一时起了侥幸之心,带着沛军悄悄绕到咸阳南方的武关之外,原先只想碰碰运气,聊胜于无,没想到武关居然真的防守漏洞百出,我略施小计便攻破了它,第一个入了关。
在那之前,诸侯们已经约定“先入关者为王”。其实也只是说说而已,谁也没有项王和楚军那么强的战力,先入关者不是他,又能是谁?――可是我真的成功了,我先入关了。
从那一刻起,我的脑子便有点飘飘然晕乎起来。进了咸阳,再一看那雄伟山川、华丽宫阙、连天蔽日的奢侈、万众跪拜的声势――
江山如画,美女如云。
就在不知不觉中,我的心恶毒起来、不满起来、凶悍起来――我凭什么不能做帝王?我凭什么不能享受这一切?为什么不可以是我的世界、我的天下?这些是我的、我的、我的!
于是,秦朝灭亡的灰烬还没有冷却,我就又点燃的新的烽火。我浴血力争,九死一生,屡败屡战,越往后越回不了头,咬着牙也得坚持到底。终于――也许是上天在助我吧,我说不清――我当上了皇帝,短暂的满足之后,却是长久的紧张和恐惧。我甚至都没觉得理直气壮过,更别提那个畅快淋漓、豪情万丈的年代了――我再也没找回一丝一毫那时的感觉。
天下,从不曾属于我过。
皇宫,就像父亲说的,还没有东乡住着舒服哪。我没有那么高贵的出身,那么强大的力量,那么宽广的胸怀,那么坚定的心态,偏偏坐在了那个华丽的皇位上,结果反而时刻都感觉到它的重量,朝我沉沉地压来。
这些年来,为了保住这个皇位,我酒不敢多喝,觉不敢多睡,钱不敢赌,人不敢信,几乎没真正放松过。我知道有些事错了,但也没真正想明白,到底错出在什么地方。
直到今天,当我坐在冬日午后的婶娘屋里,回味着童年点心熟悉的感觉,看着你温柔贤惠的妻子模样,我才突然明白――我错了――我一直都是个胸无大志、吃喝玩乐、在乡里中和亲朋好友们混在一起就很开心的小人物。我不该去成为我原本不适合的那种人,不该强行爬上对我来说太高的山峰。我红着眼不择手段,灭尽了志同道合的英雄们,去争抢到那个所谓的天下,结果除了高处不胜寒,除了恐惧和紧张之外,我什么也没得到。
我终于找到了人生之路走岔的分界点。可是,我已经在错误的路上走得太远了,马上就要到尽头,再想回去,又怎么回得去啊?”
话语停顿了一下,毫无征兆地,刘邦突然痛哭起来。薄姬吓了一跳,看他捂着脸肩头剧烈抖动的样子,自己也心酸起来。刘邦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道:“我想从头来过,想在那段最痛快的日子后就转身回家……和大伙儿喝酒、赌钱,就在东乡过完自己的下半辈子……可是我刚才看着乡亲们,他们那么快活,唱歌跳舞,我却知道……我快死了,不会再有机会回来了……就算我还能再回来又怎样?一次?两次?――故乡,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不断回来、却再也回不到的地方了……”他哭得越发嚎啕,似乎站不住了,蹲了下去,像乡下人一辈子都习惯的那样蹲法,一边抹着眼泪鼻涕,甩上两把,再在衣襟上抹抹。
风声萧萧,越来越冷了,在这个小村子后的黄土山上,他的身影缩得更紧。
夕阳已经落到了山顶远处,红红的,大大的,映衬着他愈加渺小。薄姬跪在他身后,双臂伸出抱着他,陪他默默地流泪。远处麦场上,载歌载舞,隐约的欢笑声依旧连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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