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站在了汉帝国的皇帝寝殿门前，朝院子里举目望去，不由得自己脸上也有些变色。

院子中插着一根长矛，矛上系着一面紫色底、白色字的大旗“楚”。

这面大旗，曾经悬挂在楚国都城彭城的司马府中，随着彭城沦陷、楚国灭亡而被迫折叠起来，到处迁徙，饱经流浪，终于在这个宿命中的夜晚，在汉朝皇宫的皇帝寝殿前又展开了。

风正狂，卷着大旗猎猎飘舞，像极了波涛汹涌的呐喊。

一瞬间，刘恒的眼前浮现出许多传说中的雄健身影来，尤其是光芒万丈的项王――他退了两步，吃惊地左右张望，生怕他们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没有人，只有旗帜在哗啦啦飞舞。

他忽然发觉，自从今天下午到达长安城外，已经受了好几次惊吓，生了好几回怒气，被人把匕首架在脖子上过，被众人无视过，做作演戏过，发恨要报复过，盘算如何夺回权力过，连减少喝酒的决心都下过，甚至此刻已经子夜将至，从没这么晚睡过的他，还在寝殿门口，为了这面鬼魅般的旗帜而不安――这大半天，竟然过得比他有生二十多年还要紧张，还要疲累，还要压抑。

他的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另一个身影，蹲在黄昏将尽的夕阳中，村外小黄土山的坡头上，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悲泣着。

此刻，他终于觉得，自己开始理解父亲刘邦那时的心情了。

突然，脸上一片凉凉的。他吃惊地抬起头，看到天上白茫茫的无数繁花，在狂风中到处飘卷着落下来。

他从肩头上拈起一片来看看，是晶莹的六角形，转瞬就融化了。他想：原来下雪了――雪终于落下来了。

他不自觉地抖擞一下精神，重新鼓起勇气想：我不怕。我终究不是父亲刘邦。他爬得上的顶峰，我也一定爬得上；他会后悔和回头的，我一定不去后悔。毕竟我现在已经做上皇帝了，整个江山都在我的面前展开。天下，天下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他不由自主张开双臂，仰望着天空，闭上双目，感受到无数雪花疯狂而密集落下的力量，心中满是骄傲和向往。

长安城东边最靠南的霸城门外，一辆马车刚刚出了城门，沿着大道缓缓前行。驾车的周去疾回头望望城楼上，对车内道：“刚好要子夜了――我已经听见打更人的梆点声开始响了。”

景夫人嗯了一声，道：“好晚了。”小娇趴在车窗边，突然轻轻叫一声。周去疾问：“怎么了？”小娇指着远处山坡道：“我好像看到吕禄哥哥了。”

周去疾抬头远望，黑黝黝的山坡上空旷清冷。他道：“没人啊。”

小娇道：“我刚才明明看到一个人骑在马上，就停留在山坡上，寂然不动，侧影像极了吕禄哥哥――好吧，也许是看花眼了。”

一股冷风卷过，周去疾打了个寒战，忽然喜道：“娇，你看这是什么？”

小娇已经叫了起来，充满喜悦道：“下雪了！妈，你看，好大的雪啊，一下子就到处都是了。”她伸出手去，欢乐地看着皑皑雪花不断地飘落在她的小手上。

周去疾仰望天空中到处飞舞的漫天大雪，有点怅然，又想起了父亲自尽那天的黄昏，落在整个彭城、整个楚国土地上的雪来，默然不语。

清明门外，英无夜和韩婉云的车也刚刚出了城。两人正依偎在一起低声细语，冷风突然卷起车帘，大片的雪花吹进来。两人坐直起来，手拉着手，从车窗里望出去外面雪的帘幕，雪的帷帐，仿佛把天地都在遮蔽起来，一时看得痴了。

半晌，婉云轻声道：“你在想什么？”

英无夜道：“我在想，若是你父母和我父母看到你我现在在一起的样子，不知道有多开心。”

婉云望着天空中闪闪的星辰，目光一样明亮，道：“他们在天上看得到的。他们现在就很开心。”

英无夜道：“我也这么想。”

他轻轻亲了一下婉云的脸，道：“那你刚才又在想什么？”

婉云幽幽地道：“我在想，这雪是不是已经铺满了天禄阁的屋顶――”她转过头，坏坏地看着英无夜，“若我们再像上次那样在屋顶上交手，可都要站立不稳，双双滚下去啦――”

他和她忍不住朝后望去，想要再看一眼那在深夜中沉默的未央宫，他们初识的地方。

子夜的梆声还在空中回荡着，雪已经越来越大了。落在天禄阁青瓦的屋顶上，落在静寞的永寿殿外，落在悲凄的椒房殿前，落在空荡荡爬满枯藤的月华阁飞仙台上，落在死寂的长信殿旁，落在昭阳殿紫旗飘动的院中，也落在高耸而孤独的未央前殿数百级长长的台阶上，慢慢覆盖了所有的过往岁月，所有的英雄叹息，以及所有忧伤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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