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争不过她――她太美丽、太温柔、和产哥太情投意合――而且,产哥八岁时就遇到了同龄的她,喜欢上了她,一辈子都改不过来啦。八岁,唉,那时我更小,才四五岁,还根本是个傻乎乎的小女孩,连产哥的模样都辨认不清。等到我十二三岁,与产哥在长乐宫一起读书,开始一塌糊涂地喜欢上产哥的时候,已经晚啦,一切都晚啦……我没法再回到产哥八岁那年,告诉他,我会有多喜欢他,也盼望他会喜欢我……”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还是从她的睫毛上慢慢滑落下来。
刘章把酒杯握得紧紧的,却觉得自己的胸口也像被另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有点窒息――他听着云梦描述她对吕产的深情,心中一阵阵醋意和伤感仍然潮水般涌上来。不过这段日子,他已经被云梦吓得够呛,现在连发发火的心思都没有了,心中只想着:她愿意倾诉就是好的。她肯对我说这些真心话,至少还是信任我、对我坦诚的……一念及此,他脸上还尴尬地挤出一丝微笑,仿佛在鼓励云梦继续说下去。
只是他的心里仍忍不住低低喟叹:云梦,你知不知道,我也曾经一样的无奈……你不能抢在吕产喜欢上他妻子之前,我却不能抢在你喜欢上吕产之前……所有的时刻,出现的瞬间也就是消逝的瞬间,就被写入回忆的书页,轻轻翻了过去,无法更改。而我们这群迟到的人,隔着时光恍惚的帘幕,只能满怀怅惘地,遥望海岸那一边新鲜纯真的花园,却再也无法涉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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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擦干净泪珠,破涕微微笑一下,道:“我明白,这辈子已经再也不可能和产哥在一起了,就连秘密的私情也不可能……我有时忍不住想,他若不是始终那么君子,哪怕不会再娶,就算是和我一晌贪欢,偶尔暧昧亲热,我也愿意啊――不过,他就是那样的人――也许我喜欢的,正是他那种被寒冷坚冰包裹住的温暖吧……去掉了那层冰冷,也许,我反而便不喜欢了。
后来,我遇到一个长相、气质都有点像产哥的人。不知怎么回事,就疯狂地把他当成产哥,和他私通起来。那人不过是个庸俗小角色,自然乐得答应。妈妈经常到长乐宫去,我就把那人从舞阳侯府后门悄悄召进来,和他在一起呆着,口口声声叫他‘表哥’,像是演戏一般,完全把他当成产哥来对待。所有那些没机会对产哥说出来的话,都对他说了,心里觉得好舒服、好畅快。”
刘章脑中一片恍惚,连忙细细回想一下那个午后,自己在紧闭的房门前听到的对话。想来想去也发现,基本上都是云梦在说话,而那个男子只是低声答应几句,并不能真的确定是吕产的声音。
他的冷汗涔涔而下,脱口而出:“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云梦微笑着看着他,道:“重要么?我都快忘记他是谁了――我也从来没关心过。他只是产哥的一个替代品、一个影子。”她叹口气,道:“夫君,我了解你――你太容易嫉妒、太容易紧张了。你把我看得太重,一点点外来的阴影都会让你崩溃。你就算把那个男人杀了又怎样呢?除非日后你把我始终关在屋里,不许我再和任何男人见面,否则,你就总会有不安,总会起了猜疑――你自己的心太脆弱,结果这个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你潜在的敌人,都会有一天来抢走我。”
刘章瞠目结舌地望着云梦。他从来没有理智地想过这些,可是他隐隐承认云梦说的有道理。即使吕产已死,即使云梦以后和他过恩爱日子,他知道,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撕裂般紧张,那些对于“失去云梦”的恐惧,如同深夜时分的海边潮水,虽然看不清,却始终低吼着,狰狞着,悄悄动荡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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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叹口气道:“好啦,夫君,不责怪你了。你就是这么一个人,也许一辈子都改不了啦,其实也够辛苦、够可怜的――我接着跟你坦白完。后来妈妈告诉我,大姨已经安排了你和我的婚事。那时我不认识你,但一方面觉得既然不是产哥,我谁也不想嫁;另一方面也觉得一直和人私通,终究不是个好女孩,也不好意思亏待你,就拒绝了。
可是妈妈和大姨都不同意。尤其大姨,总说不能让我守一辈子空闺,说那滋味不是一个女人能承受得了的,吃不得那个苦,又说你会是个很好的丈夫――我有时也奇怪,她怎地就那么喜欢你?――我知道她们也不容易,又都是真的心疼我,为我好,于是心一软,就答应了。
成亲之后,我还是控制不住,总要找机会回舞阳侯府去,继续和那个假的‘产哥’见面。但是感觉越来越差,总嫌自己太也厚颜无耻了点――而且那人纵然被我逼着去模仿产哥的作派,也终究没有那个‘感觉’,模仿不像,最后越看越腻味――更重要的,是我慢慢摸清了你的脾气,发觉你真的是个好丈夫,每天全心全意围绕着我来转,我咳嗽两声你就恨不得把药都在我旁边摆好喂我,我朝你随便笑笑你就能开心上大半天,我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啊――于是最后终于下了决心,给了那个男人一大笔金银,叫他远远离开,以后再不许靠近我们家。那人本是个俗气庸人,拿了钱眉花眼笑跑走了,再也没出现过。
我那时想,好吧,一切都结束了。产哥我是得不到啦,以后看上两眼,说上几句话,他在长乐宫里处理政务时,我在旁边安静地坐一会儿陪陪他,也就是所有的福分了。至于我的夫君,我从成亲那一刻起就对他不住,以后要好好补偿他,尽量做个好妻子,让他一直都开开心心的,再为他生几个孩子,平平安安地白头偕老,这一辈子就过去了。”
刘章听到此处,突然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他计算一下时间,那个闷热午后大概是六月间的事情,忙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把那男人赶走,最后下定这决心的?”
云梦仰头道:“我想想――这很重要么?――对了,我记起来了,就是八月初,那时大姨刚刚驾崩,妈妈去给大姨主持丧事,我哭了好几场,心中难过,想起大姨那么喜欢你,又一手促成了我们的婚事。若是她在地下有知,一定会大大生我气的。于是就最后见了那男人一次,给了他钱赶走他的――你没发觉八月初之后,我对你的态度突然温柔多了么?”
刘章摇摇头,颓然地瘫坐在桌案前。他眼神呆滞,心里混乱一片,最后慢慢只想到:我搞砸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其实八月初,云梦已经决心要和我好好过日子了,可是我没有发现――我只顾着生闷气,只顾着自己瞎猜测、乱想象,跟谁都不说,慢慢把怨气积攒和压抑起来,直到最后的八月二十八日,我在飞仙阁上喝醉酒,爆发出来,朝吕产砍去……
他问自己:如果云梦在八月初就告诉我这一切,我会怎么样?
答案很快就浮现出来:我会发一通脾气,甚至会打云梦两下。但是我那时已经痛苦了很久、紧张了很久,若是知道云梦已经把过去尽数了结,从此一心一意对我,那我肯定会如释重负,求之不得――反正吕产是置身事外的,云梦也已经对吕产死心,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再说我也没能力跟吕产找茬――那么,二十八日晚的飞仙阁上,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大家会痛快地喝酒,刘吕两家略略面子上修补一点,尽欢而散。以后,云梦会给我生几个孩子,日久情深,终归会和我越来越和睦的。她偶尔进宫去陪吕产坐上一会儿,我心疼她的苦,只当自己难得糊涂,眼不见、心不烦就是了……
他突然用力地捂住脸,晃晃脑袋,似乎是想把这段日子的记忆甩落出去:飞仙阁上的挥刀一砍,之后的僵局,政变,长乐宫屠杀,吕氏家族的尽灭,云梦求死的空洞眼神,他的悔恨和绝望。
他抬起头,嗓子都有点哑了,盯着云梦问:“你怎么不早说?你怎么当时不尽快告诉我?”
云梦幽幽地道:“这是很光彩的事么?我只希望过去就好了,不要再提起。夫君,以你的细腻和重情,突然跟你说出来,不是晴天霹雳么?也许从此这个家就再也不能完整了……我哪里知道你已经发现了?你掩饰得那么好,那段日子只成天阴沉着脸,一个字也没吐露过,我怎么问你,都问不出来原因,还以为你是为了别的大事在烦心……也许,也是我做贼心虚,不敢主动去提起吧……”
刘章喃喃地道:“错了,都错了……我太不坦率,你也不好意思说,我们都错过了那个最好的弥补时机。夫妻本该是无话不说的啊,说出来也许反而没事了,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两个人俱都沉默。只有桌上的红烛摇曳,烛泪缓慢地、静静地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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